這是我（黃彰輝）乘坐日本郵輪公司的客船，自東京回台，在船上所發生的事件。那是在1937年3月，我剛自東京帝國大學（人們通稱為紅門）畢業，是日本當時最有名氣的一所大學。我獲得一張畢業証書，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二張畢業証書。（註解：他讀了5年台南師範附屬公學校，沒有畢業就考上長老教會中學，所以沒有小學畢業証書。中學才讀了3年，就為了得到政府公認的中學資格，轉學到東京的青山學院繼續讀中學課程。本來中學是5年，他只讀4年，所以沒得到中學的畢業証書，直接考取了台灣高等學校，畢業後，就被保送到東京帝國大學就讀哲學科系。台灣高等學校的畢業証書，就是他做學生以來，頭一次得到的畢業証書。）（請看本書p.96）

我感到自傲，出身自台灣的台灣人，在學業上很少有這樣輝煌的榮譽與成就。在我未來的前途，有個很令人興奮且罕有的機會在等著我，過了幾月後，我就計劃留學英國劍橋大學。我應該有充份的理由去感覺到對人生很滿足與幸福。這是在事件發生之前，我在船上的心情。但是，這事件的發生，令我難忘，且終生呣願（不甘願，心不平）。

*自註：這事件發生在我的弟弟阿明（明輝）身上。我於1987年自英國回台時，問過阿明是否仍記得這件事，他說記得很清楚，就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事。

船從日本神戶啟航後一二天，我在沿船邊的舺板上漫步的時候，突然沒有預料地遇見了阿明，面對面的相逢。我們兄弟分離己有4年之久，他剛自台中一中結業，參加畢業前的修業旅行，這時正遊畢日本內地，由帶班的軍事教官（或是老師）領隊，在回台的途中。我們突然地相逢，都極為高興快樂，就很自然地用母語（台灣話）大聲地交談起來，不是用『國語』（日本的國家語言）。立即，我們就遭到大麻煩，到底我們做了什麼錯事？是錯在用母語，而不是用日本話交談。『Ko Mei-ki（是黃明輝的日本名字的發音），來！』教官大聲叫我弟弟，阿明的臉色大白，立刻轉身跟隨教官走了。後來我知道他是被教官叫到教官的艙房裡去，且只有他們兩人在裡面而己。我大概有2個小時沒有他的消息，之後他的同學告訴我，他正被嚴厲訓導懲罰。

我就回到我的艙房裡的床位，從行李箱裡拿出在東京購得的最好看的新日本裝，且很小心謹慎地穿上它，像是要赴正式的宴會（日本人稱為盛裝），且帶上日本的大學四角帽，為的是讓人們知道我的地位與頭銜。我穿戴好了我所能有的最高榮譽，預備去見那位教官，去與他較量理論，這樣是否對我會不利，我不管。我去叩他的艙房門，裡面有號叫的聲音說：『Hai Re（進來）！』似上面命令下屬的聲音。我開了門，雙腿跪倒在地上，向在坐的教官行日本大禮。這教官吃了一驚，他以為叩門的人是他的學生之一，沒想到卻是一個穿著日本盛裝，又行這樣的日本大禮的人進來。他甚至想站起來，看見弟弟被罰跪且驚恐。轉瞬間，我立即改變我的想法，並向教官說：『請您不要站起來。』我就用最冷靜且禮貌的口語向他說：『我可以坐下來嗎？』他伸直他的手臂，手掌上向，對我表態說：『請！』我就正坐地坐在我的腳跟上，開始對他說：『我來向您道歉。』（這並不是我原本的來意！）『那是我的錯誤，並不是我弟弟的錯誤。我們兄弟兩人近乎4年沒有見面，這突然地相逢，使我不意地脫口以方言（我避免使用『我們自己的語言』）對他說話，所以我弟弟也就自然地以方言回答我的話。這都是我的錯，請您這一次饒恕他。』我再向他行日本大禮，說：『我如此懇求您原諒，我如此懇求您原諒。』

日本的男性是很奇怪的動物。他可能做出如動物的狂猛，卻一瞬間可能變貎做很有人性的人。他突然改變用完全不同的聲調向我說：『良く分かりましたYoku wakari masita（我現在了解了）。』然後轉向我的弟弟，『黃明輝君，もう行ってもよいKo Meiki kun, mo ittemo yoi』他用著老師向學生的語法，又禮貎，甚而寵愛地說：『你可以去了。』

是在那個時候，我壓住了我的『不甘願』（不平）。到現在我仍然覺得，在那時刻，我極樂意為我的弟弟的緣故如此做。但是我一直都意識著這深刻的侮辱。什麼？只因為跟我的親弟弟講自己的母語，他就受到了那麼嚴厲的刑罰，而我得在施罰者面前跪下，且低頭到地，來謝罪！！不！『不甘願！』我拒絕接受這種羞辱，一千次都『不』！母語就是一個人的一部份，而且是一個人存在上所需的裝備。禁止它，以武力除去了它，就是等於剝奪了一個人所以被認同的人格。這樣的行為就如把人當作物件，而企圖將它塑造成別人的形狀一樣。怎樣去解釋，都只能說是漠視別人做二等種族，甚至在自己的國度裡也做次等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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