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鷹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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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昌華撰《台灣教會公報》 3386期 2017年1月16-22日 p.1-19 創作天地。 

代表一成不變的日常生活和追逐世俗價值觀的生命目標,
正如保羅賽門說:「一個人執著於地,只會為世界帶來最沮喪的歌。」
而〈逍遙遊〉裡怒飛的大鵬,根本不在意地上鷦鷯的批評,
而享受盡情遨遊在寰宇的自由……
打開車門發動車子將匣式錄音帶推入機器。先聽到錄音機馬達開始旋轉時發出的機器聲響,然後,喇叭出現輕柔卻急切的吉他樂音,接著主旋律和保羅賽門的歌聲悠揚的流洩出來。在樂音聲中,我接上水管扭開,開始洗車……
這是1970年代,高中學生的我,不分寒暑、每天清晨出發前往學校前必經的工作儀式。這首歌的名字是〈El Condor Pasa〉,這樣的名字對當時的我來說,是個完全不可解的文字,但是從中文曲名的〈老鷹之歌〉,卻讓我充滿想像的空間。對在當時被西部人稱為「文化沙漠」的花蓮鄉下的孩童來說,這首歌是充滿異國情調讓人神往的歌曲。儘管不是很懂得整首歌曲要表達的意思,但是內心隨著歌名中的「老鷹」,順著音樂的旋律,我的心靈自由快樂地遨翔在花蓮的上空。
當時,我的手中一邊洗著父親的計程車,一邊想像,將來有一天我要像歌曲中的「老鷹」一樣,自由自在地翱翔在世界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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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當時以聯考一試定終身的台灣社會來講,花蓮高中的學生享受了算是當時少見自由不受拘束的校園生活。學校絕對不會將美術或音樂課挪做準備聯考的課程。於是除了聯考科目以外,我們也從藝能科目得到許多的心靈養分。
當時學校的美術是由廖清雲老師、音樂則是由郭子究老師教授,而3年的音樂與美術課程的薰陶,對我個人影響可算不小。我們在美術課堂上學到了素描和雕塑,也從老師的口中聽到世界重要的畫家和畫作的故事,不管是荷蘭的梵谷或西班牙的畢卡索,都由廖老師的口中娓娓道來,讓課堂成為了色彩豐厚的畫布。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曾經為我們解說畢卡索反戰經典《格爾尼卡》畫布上的所有故事細節。
多年後,在荷蘭鹿特丹看到巡迴展的原畫作時,內心除了震撼以外,高中美術課的課堂場景一下子又再回到眼前。由於受到老師的影響,曾經有一段時間整天無日無夜地躲在房間裡面做浮雕,希望將來能夠成為雕塑家,也曾經做了幾個成品,可惜作品都隨著後來的搬家而遺失。
除了美術以外,郭子究老師的音樂課也開啟了我對西洋古典音樂的興趣。記得每次進入音樂教室時,都可以看到郭老師安靜地坐在座位上等學生入座。眼見學生坐好安靜下來之後,他就站起來從後方排列得非常整齊的黑膠唱片收藏櫃當中抽出一張唱片(其實他只固定拿出比才的《卡門》或《阿萊城姑娘》兩張唱片),仔細地用刷塵器刷過,再把唱片放入唱座、放上唱臂,音樂出現後,同學們有的張眼有的閉眼,大家安靜地享受當時只有學校才能享受到的震撼音響效果和美妙的音樂。
在西洋音樂之後,郭老師也會隨意播放他所寫的合唱曲讓我們欣賞,其實除了讓我們聽到他音樂的優美之外,主要目的是讓我們從他的創作集當中選擇音樂考試的樂段。
每學期的音樂考試只有兩項,就是從選擇的樂段中,唱出旋律音階以及樂段節奏,只要通過就算是完成這學期的課程,即使第一次上課就考試通過,從第二週開始沒有到音樂教室報到也沒有關係。所以郭老師音樂課的特色,就是課堂中的學生會越來越少。但是我每學期都是上課到最後的時候才要求視唱考試,是為了可以每週聽到美妙古典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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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一位高中生來講,半大不小的年紀,卻對將來的人生規劃或未來的世界充滿了好奇心,但是卻也對將來的人生方向感到茫然,因此內心極度渴望能夠從書籍當中找到答案。
由於當時的花蓮市內幾乎沒有像樣的書局,所販售的大多以高中國中參考書為主。市內最大書局是「光文社」,有販賣一些志文出版社的翻譯小說和中國經典古籍。
當然在那個時代可以說是大中國教育非常盛行的時候,學校的老師鼓勵學生閱讀中國的古書,會在課堂上介紹這些作品的內容,特別是諸子百家的作品。而這些著作當中以《莊子》對我最具吸引力,特別是第一篇〈逍遙遊〉一開始描寫的那隻不知幾千里巨大、一怒盤飛扶搖直上九萬里的鵬鳥,更讓我內心憧憬不已。假若要跳脫現實世界的迷茫與困境,定然要培養自己擁有那隻鵬鳥的心志才能夠達成。只是,這是什麼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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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從小學就已經參與教會的主日學活動,進入國中也參與教會青年團契的聚會,但是在進入高中之後,就逐漸與教會的活動漸行漸遠。
最主要的原因有兩項,首先就是政治的影響,那段時間正是高雄「美麗島事件」發生不久之後風聲鶴唳的時期。每星期一的朝會,當時外號叫做「孫猴子」的訓導主任會在講台上點名週末去教會參加聚會的學生上台,然後在眾師生面前對那些學生拳打腳踢,沒有任何學生敢反抗。由於主任的身材矮小,在踢打高大的學生時,遠處看起來像是一隻猴子爬在樹幹上,所以有「孫猴子」的外號。
對當時政治懵懂無知的我來講不是那麼了解。只是另外一個更巨大的阻擋是來自理性思考之後對信仰的質疑,這才是我真正離開教會的原因。進入高中後,我也進入反叛期,開始對一些原本毫不質疑而立刻接受的想法產生疑問,而聖經當中所記載的神蹟故事是最快崩解的部分。「耶穌復活怎麼可能?」「上帝在7天創造這個世界實在無法相信!」「馬利亞未婚懷孕生子,應該是後人捏造的吧!」但是心裡另外一個聲音隨即出現:「如果是好的基督徒就不應該質疑聖經的內容!」「要順服教會的教導。」於是懷疑和肯定的聲音不斷在我的內心交戰著,而兩造的拉扯力量越來越強烈。
一直到後來讀了赫曼赫塞的《荒野之狼》後,質疑的聲音開始占了上風,但是我仍到教會參加禮拜。只是每次到教會參加主日崇拜時,總覺得那隻荒野的孤狼躲在禮拜堂牆邊望著我說:「嘿!嘿!嘿!你這個虛偽的人。」我望著在講台上滔滔不絕講道的牧師,內心問道:「難道你不知道聖經的神蹟故事都是假的嗎?如果知道,你怎麼還能夠站在講台上高談闊論呢?」
由於內心的質疑沒有得到滿意的解答,也越來越覺得自己實在沒有辦法踏實的走進教會參加禮拜,於是就逐漸從心靈到身體次第遠離教會。
離開之後,內心的煎熬和交戰也隨即平息,當時覺得自己就像是心靈得到自由的老鷹,可以隨著自己的喜好過生活,抽菸喝酒不再有任何的不安,而且週末也不需要到教會去,突然多出許多空閒的時間。
飛在天空脫離一切的牽絆,似乎是老鷹的宿命。但是我不是真的老鷹啊!突然發現父親罹患絕症的苦難,一下子將我從夢想的天空拉回現實。在父親完成開刀之後,我也進入部隊2年的服役,才雙十之年的我首次體會到生命艱澀和生活艱困的重量。還記得後來部隊派駐桃園虎頭山邊,每日晨運就是整隊跑上虎頭山巔。當別人坐在公園聊天抽煙之時,我總是站在山頂高台邊,望著沿山稜起伏的樹頂,想像自己就是一隻凌風展翅的鷹鳥,隨著風勢飛上天空,回去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但是那樣的時光卻也一去不復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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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伍後在社會工作一段時間,然後決定到神學院唸書。讀神學的決定不是突然出現的。這是在經歷信仰的轉折之後才發生的。用簡單的話來說,高中之時對信仰的態度是:「先看見才願意相信」,而上帝告訴我:「先相信就能看見。」
假如,當初讓我離開教會的因素是理性對聖經神話故事的質疑;那麼,讓我回到信仰原鄉的力量是上帝無條件接納的「愛」。
現在回想,年幼時期所追求的,不管是保羅賽門的《老鷹之歌》或莊子的〈逍遙遊〉。兩者對我來說,都顯示了世間之中「凡俗」與「超越」的選擇,而我的目標是棄俗世而追求超越。「凡俗」對我來說,代表了一成不變的日常生活和追逐世俗價值觀的生命目標。正如保羅賽門說:「一個人執著於地,只會為世界帶來最沮喪的歌」。而「逍遙遊」裡怒飛的大鵬,根本不在意地上鷦鷯的批評,而享受盡情遨遊在寰宇的自由。
用簡單的話來說,兩者追求的是「脫離」(detachment),他們的目標是切斷世間的一切纏絆;他們成為我的模仿與學習的典範;然而事實上,當我的心靈追求脫離「凡俗」的同時,卻也脫離了「人生現實」。
當時天真的我尚未意識到這個問題。更可笑的,當時甚至還自認「超越現實」是我生命最高的目標。我還得意的為自己取個外號叫「笑傲生」。也甚至為此刻了一個印章,將「笑傲生」三個字印在自己所擁有讀過的書籍扉頁裡。回想當時的心境,自己充其量只不過是個與現實人生脫節的「憤青」而已,但是為什麼憤怒?實在也不是很了解。事實上,沒有踩過泥沼與荒原的腳步,怎麼能知道旅途過程中的苦澀與甘甜呢?一個脫離現實人生的生命不是超越,那是無知與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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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年的神學院生活並沒有改變我孤傲的內在本質。但是上帝用祂的方法讓我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生命情境。在我完全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我來到了新莊附近座落於療養院中的教會擔任傳道。那裡是我一生中看到過最多折翼鷹鳥的所在。
半世紀前遭逢苦難之時,他們有的只是小學生,有的正值新婚,有的還在乳養幼兒,有的事業才剛剛起飛。但是他們的夢想和人生旅途就在那當下被硬生生切斷。這些人不是犯人,但是他們卻必須過著犯人的生活。而他們所犯的罪名只有一個,那就是染上法定傳染病,這就是他們一生承受苦難的理由。
當我開始服事的時候,村落裡的居民平均年齡是67歲,而每一個人的背後都有一段折翼的故事,聽他們的故事讓我感到深刻的無奈。遭逢晴天霹靂的苦難時,難道你們只是漠然接受沒有反抗嗎?難道你們沒有對不公的命運提出質疑嗎?「當然有!」「你想想,如果兩歲的孩子突然間父母親都消失而必須在不同的家庭間流浪……這就是我孩子的遭遇。」「但是,除了發瘋我能怎麼辦?」「我盡了一切的努力,但是結果只是狗吠火車或螳臂擋車般的無力和無用。」淚水流乾之後,只能面對現實收拾所能帶走的,走上人生的荒原。
面對同樣的苦難,有的人悲傷,有的人憤懣,有人自甘墮落,也有更多人選擇結束生命的苦難。但卻有人在自身承受病痛折磨之下,仍願意出手去照顧比他們更為不幸的人。「阿灶兄」的臉上永遠都是帶著自在的微笑。用微笑來餵四肢全無並且眼盲的阿茶吃飯,用微笑來回應來自她的咒罵,他用微笑來安慰病房中其他的難友,甚至也用微笑來面對自己生命的終結。
他是個安靜的人,禮拜日最早來到教堂,安靜的閱讀聖經。回到宿舍在服事其他人以後,拿出破舊的聖詩安靜的吟唱。他安靜地來到世界也平靜地離開,留下來的是我無盡的思念。是什麼樣的力量,讓他看透世間苦難背後的喜樂,是什麼樣的力量讓他願意分享他的喜樂?這是當時年輕的我無法理解,也很想知道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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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年的服事結束之後,我離開這間教會,開始另一個階段的生命。14年的時間我的步履踩過新舊大陸,在神學院和大學中追求學問和學位。在不算短的日子裡,經歷人生的酸甜苦辣,也在絕望和盼望間掙扎,生命也經歷破碎和重建的過程。現在我比較了解阿灶兄力量的來源。
其實,他也只是一個普通人,既然是人總是會有喜怒哀樂。事實上,是上帝的扶持讓阿灶兄有源源不絕的喜樂,由於內在的悅樂,讓他用寬容的眼光來看身邊苦難的同伴。現在我知道,14年來我能夠在各樣橫逆打擊之下仍堅定往前直行,這力量不是我自己的能力,是上帝用祂大能的臂膀將我提起來,讓我能夠用比較高一點的角度來看我所做的一切。就如同以賽亞書40章31節說的:「倚靠上主的人,充沛的體力源源不絕,他們會像老鷹一樣張開翅膀。」是上帝帶著我高飛,直到地上的日子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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