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林汾:二二八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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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林汾述 林娟芬整理 《台灣教會公報》2870 2007226--34


林汾(1919年生),二二八受難者郭章垣遺孀。郭章垣,嘉義溪口人,慶應大學醫科畢業。畢業後在慶應大學附屬醫院擔任外科醫師。戰後回台,19465月接掌省立宜蘭病院院長。翌年二二八事件發生,被選為宜蘭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主席。318日凌晨,兵仔來家裡打破窗戶,撬開門被捉走,而於20日晨被發現陳屍頭城媽祖宮前。遺腹女郭勝華(Dr. Margaret Lu,醫師,夫呂芳志醫師)

《台湾史料研究》28期 2006年12 月 .p.178-182 亦有郭林汾撰「228與我」一文。


我出生在台南州虎尾郡的土庫庄,當時是日本的大正八年(1919)。父親很會開墾,所以他擁有很多土地,可算是個大地主。在清朝時期,他就擁有私人糖廠;而 且父親還種植稻米、花草和椪柑園。他請了很多工人,並在糖廠附近蓋很多工寮供工人居住;也提供土地做為巿場及公共廁所用地。他也將土地分給房親去耕種,後來三七五減租時,都讓他們放領了。母親也對工人很仁慈,時常收集柴草給工人用牛車帶回家。

父親對教育很重視,在日據時代,當日本人開始設學校時,他也慷慨捐土地蓋學校。父親也是嘉南大圳的水利委員之一,當時他特別蓋一間日式房屋供管理大圳的高橋夫婦居住。只可惜,父親在我未滿五歲時就去世,當年我是被一路抱著,到墓園去送父親最後一程。有關父親的事蹟,都是母親後來陸續告訴我的。 

滿懷熱忱返回故鄉服務

我未滿6歲時,就進入公學校就讀,開始接受日本教育。六年級時受王老師的鼓勵,準備投考台北第三高女(即目前的中山高級中學),由於年齡不足,只好隔年再考入就讀。記得我在公學校時,班上約有四十多位同學,其中女生有十人,至今我都還記得她們的名字。

我在昭和11年(1936)畢業,隔年就發生七七事變,日本佔領中國華北地區。昭和15年(19409月,經土庫陳振東齒科醫師介紹,我與嘉義縣溪口鄉的郭章垣先生結婚。當時他是日本慶應大學醫學部五年級學生,我們結婚12天後,就一起到日本,繼續完成他的學業。我陪先生在日本求學期間,經歷過日本偷襲珍 珠港及二次世界大戰等重大事件。大戰期間,日本糧食缺乏,許多人都疏散到鄉下避難,因當時先生已畢業且從事外科醫生,他有救人的責任,所以不能離開。

我先生於1942年畢業,並留在母校繼續外科的實習及臨床病理研究,前後4年。後來他認為應把所學才能貢獻祖國,故決定回台灣從事醫療工作。我們於19462月返台,先生因滿懷為故鄉服務的熱忱,所以一回國就到台北各地尋找是否有日本人留下的醫院,他也持有和同學或朋友合作開設綜合醫院的抱負,只可惜都未能如願。

後來,經省衛局第三課課長王金茂先生(宜蘭人,也是慶應大學的先輩),介紹我先生給省衛生局長認識,邀請他接任省立宜蘭醫院院長職務。很快他就從局長處取得聘書,於5月中旬赴任,並兼外科主任。那時台灣的衛生條件不佳,流行疾病也多,先生不眠不休地帶領院內醫護人員挨家挨戶從事醫療工作,及注射預防針。當時台灣有很多人死於流行病,我先生也救了不少人的性命,現在回憶起來,這點也是值得安慰的。 

◆ 他就這樣被架走了......

1947227日,台北街頭發生因取締煙攤婦人導致警察毆打賣煙婦人及打死一名在場男子,而引起群眾不滿,後來導致全島性的二二八事件。其實,當時宜蘭是很平靜的,並沒有任何暴動,只有學生去接收武器及遊行,後來也將武器收集起來藏在倉庫內保管。不久,陳儀要各地組織處理委員會,宜蘭便發起組織處理委員會。本來是頭城鄉長盧讚祥被推舉為主委,後來變成要推舉郭章垣院長。我先生對此職務表示推辭,因他來宜蘭不到一年,且是外地人......,但他怎麼都推辭不了。後來有人說,陳儀要地方人士組織處理委員會,目的是要收集黑名單,打算消滅台灣的菁英。當時,有人帶我先生走避了兩三天,但他是責任感很重的人,他有職務在身,且怕連累他人,所以很快就回醫院工作。當時,他可能已有心理準備,所以留下「生離祖國、死歸祖國,死生天命,無念無想」16個字,這是後來我們才在醫院辦公桌找到的。

1947318日凌晨2點,許多士兵在門外叫「郭章垣」,他在屋內應聲,一邊穿衣服,才穿好外褲,那些土匪兵就破門而入,直接到我們房間,立即以槍抵住我們,並隨手捉了一條布帶,綁住他的雙眼,還在屋內翻箱倒櫃,要找武器,但什麼也沒尋著。隔房的蔡醫師聞聲趕來,要求給他穿好衣服,但都被拒絕了。後來,我拿大衣給他披在肩上,他就這樣被架走了,那些土匪兵還順手拿了走廊牆壁上的雨衣占為己有。這也是我見他的最後一幕。

319日上午,有人來醫院說,頭城媽祖廟前有人被槍殺,要我準備去認屍。於是我準備他要換的衣服,棺木是醫院幫忙準備的。有一位年輕醫生,他是在中國大陸的醫學院畢業回台灣,剛到宜蘭醫院學習外科。他住頭城,由他用腳踏車載我到頭城去收屍。我到達時,看到公工掘出一具具屍體供家屬認,我先生是第5位被掘出來的,還是五花大綁。我看見這樣,卻連一點眼淚都流不出來。我趕緊把繩子解開,用院方準備的藥水把身上砂土洗清,換上衣服,蓋上白布後,一股清紅的血從他的心臟傷口流出來。

我簡單地將先生埋在宜蘭公墓,回到原地已是凌晨一點。他被埋在廟前一夜,從被捉到槍殺不到24小時,我在他身上只發現心臟處有一個槍殺的傷口,想必他是在未斷氣前就被活埋。聽說,當局本來要載他們去填海的,因為橋壞了,才臨時改在廟前槍決並埋在一起。由此可見當時國民政府的惡行和殘忍。

到現在,我只知道那個載我去收屍的年輕醫師姓巽,但不知他的名字。他後來載我去他家休息,隔天早上,她母親還為我準備早餐。巽醫師告訴我:「郭院長的墓,我會時常去看,請您放心。」但頭一次清明,我和家人去掃墓時,都沒看見巽醫師。 至今,我一有機會就打聽他的消息,可惜五十幾年來都無人知道他的下落。想必他也已遭毒手了,因為那時是戒嚴時期,他們是無處可逃的。當時,巽醫師載我去處理先生的遺體,這份恩情我永生難忘。 

◆ 信了主,讓我學習饒恕

先生過世時,我懷孕3個月。處理完後事,我回到他的故鄉溪口待產, 7個月後女兒出生。公公期待生個男孩,要取名勝華,結果是女孩,但我照樣給她取名勝華。女兒出生後,婆婆建議我將女兒送給別人養,勸我再改嫁,但我不肯, 後來我便帶著女兒回娘家投靠哥哥。我專心栽培女兒勝華,她也很聰明乖巧,一路下來成績都非常優秀,也順利考上高雄醫學院醫科。因為得到不少人的幫助,如陳拱北教授及先生的同學們,讓勝華最後能順利完成學位。

勝華畢業後,原打算到台北仁愛醫院當內科醫師,但後來經房東介紹一位剛從美國回來的高雄醫學院學長呂芳志認識。如此,經媒人介紹,兩人互相有意願後,很快就訂婚及結婚。我一切都遵照勝華的意願;婚後她就辦理到美國的手續。她是197310月到美國,19747月要分娩,我不忍她一人在美國,所以也申請到美國幫她帶小孩,好讓她能專心準備考試,取得醫師資格。

就這樣,我於1975615日離開台灣,至今已32年了。這期間,經人帶領信主,也得到許多主內兄姊的關心與照顧,讓我在美國的生活蒙神的恩典滿滿,3個孫子都已成人,且都很有成就。感謝主的恩典,讓我雖然遭遇二二八的恐怖事件,但神帶領我,讓我在晚年能有健康的身體,目前在芝加哥的平和(Heiwa Terrace)老人安養中心,自己還能照顧自己,不必麻煩子孫,真是滿心感謝。我也開始學習以寬恕的心,來原諒過去傷害我的那些人,祈求主耶穌基督的愛,來幫助我去包容過去的傷害,也用喜悅感恩的心情,來迎接未來的日子。阿們!  

◆ 後記

郭林汾女士現年88歲,是個身體健康、 精神很好的長輩,目前在芝城台灣基督長老教會聚會。前年(2005)我到芝加哥McCormick神學院進修,也到芝城長老教會聚會,首次與她認識,那時她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很有氣質、親切、有笑容的長者。去年6月,我有機會擔任芝城教會長輩團契的工作,每週二晚上在平和老人公寓帶領長輩們查經聚會。感謝主,讓我有機會服務長輩們,也從他們身上學習許多他們的人生經歷。在較熟悉後,郭阿嬤告訴我她的遭遇,且借給我她的著作手札《三國誌》,她把自己一生的遭遇,寫成個人傳記。本文只是她傳記中的一小部分,整理出來與大家分享,讓年輕的一代,有機會了解二二八受難家屬的心路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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