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明敏被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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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明敏撰 林美惠譯 錄自《自由的滋味 彭明敏回憶錄》第8章。返鄉紀念版 1992年10月 p.131-147 

討論台灣前途
我從海外回來,正受黨政官員矚目之際,我與校外的接觸也逐步發展起來。在外面流傳的話似乎是我平易近人並歡迎任何人來談政治。我的房子總是擁擠著台大和其他學校的學生,偶爾,巿議員和地方政治人物也來加入我們的談話。
沒有人相信「反攻大陸」。大家都認為政府揚言代表中國是荒唐的;蔣介石對新疆、外蒙古和西藏的主張也是荒謬的;對沖繩和琉球群島企圖作類似的宣稱,更可笑的。我們感覺更嚴重的是政府對台灣本身所做的不切實際的宣稱:它代表中國和「自由世界」,以及島上人民一致支持「光復大陸」。雖然沒有公開談論「獨立」,但是大家都認為政府如果堅持其立場和政策,它有一天必會從聯合國被驅逐出來,所以,最基本的問題是改革和重組,藉以創建一個與現實切的政府。
我已不可能繼續作為一個超然的旁觀者;對我來說,給人為國民黨支持者的印象是很尷尬的事。
我接受一項特別的研究計劃,那是外交部次長楊西崑安排的。我同意準備一份有關非洲的研究報告。國民黨正努力對抗中共在非洲的日益擴張,而上述研究是由亞洲基金會資助的。研究非洲,與台灣形勢,並不是從表面看那樣毫無相干。我研究報告的那一部份,題為「泛非思想的感情因素」發表於台北的文藝雜誌「文星」,造成一陣騷動。我詳細評論非洲為獲得認同和獨立所做的鬥爭。我呼籲注意一些人民因殖民統治而與過去斷絕關係,如今則正為掌握自己的命運而掙扎。我並非有意要寫一篇政治文章,但是編者按語則說:「讀了這篇文 章,使我們可從這段思潮的激盪中,得到觸類旁通的領悟。」
有一天,我參加一個酒會,遇見了一位美國大使館政治參事James Leonard,他開玩笑地說,如果看到美國大使館檔案中有關我的資料多麼厚,我����吃驚的。我也認識了美國大使館的其他外交官,其中有幾位曾到過我家,就國際和台灣��政治形勢作了極坦率的討論。有一次在中山�����音樂會中,我認識了美國大使寇克將軍(Wiliam J. Kirk),他知道我的經歷,邀我到他的辦公室�����談。此事未安排好之前,他突然被召回華府了。
我常被邀在基督教團體演講。我的祖父、父母、兄姐都與長老教會有密切關係。我有幾位親戚是牧師,也有當過神學院長的。在我的學術背景和這種私人關係之下,我在教會主持的演講會出現,通常都吸引了不少聽眾。
在1962年初,我向台南神學院學生演講。這是台灣唯一所有課程都使用台灣話的學校,所以我用台灣話演講,而比在其他任何公開聚會,還大膽地討論台灣人民自決的問題。
謝聰敏和魏廷朝
有一天,國民黨中央黨部副秘書長徐慶鐘來看我。他奉命要辦一份日文雜誌,叫做《自由中國月刊》,由國民黨出資,在台灣編輯,在日本發行。他要我推荐一個人擔任編輯,中、日文都好的。雖然知道這是黨營事業,我決定推荐一位年輕人。兩年來,他常到我家裡,熱心談論台灣的前途。謝聰敏是因我的同事劉慶瑞而受到我的注意。他在劉指導下,提出了一份有關憲法的傑出畢業論文,於畢業台大法學院後,考人當時唯一的政治學研究所,政治大學政治研究所。在那裡,他給大陸籍教授留下極佳印象,而被推荐到鳳山的軍官學校任教。但由於距台北太遠,沒有知己,且身處乏味的國民黨軍官之中,他不久就感覺不快樂。我推荐謝聰敏給徐慶鐘,覺得在台北作編輯較符合他的性情。
在謝聰敏的朋友中,還有一位常到我家的客家年輕人魏廷朝,他是農家的兒子,具有勇敢、堅毅的性格。他也是台大法學院的畢業生,但是,當初他不願從事於與他學歷相稱的工作。直到他在煤礦工作數月之後,才在具有聲譽的「中央研究院」當研究助理。
謝聰敏和魏廷朝,在我家裡的談論中,總是將國民黨統治下的台灣內外,分析得很清楚。我們覺得遺憾,未能使更多人分享我們的討論。我們覺得,目前台灣局面是那麼荒謬而不平,要使人們看出這點是極合理而輕易的事。
僅在觀點相同的朋友之間討論,反反覆覆,總是停留在原點未能為解決問題而進一步行動,我們已感到厭倦了。如要解決問題,必須重組政府,並全面改革,使台灣人全面參予於政府各階層。
在本質上,我們一再討論下列問題:
第一、在台北的政權主張代表「中國」是一個荒謬神話,也等於一個巨大騙局:
第二、這個神話使得國民黨維持雙重機構,一是所謂「中央政府」,所有有效實質的權力都集中於由中國來台的中國人,另一是附屬的「省政府」,部份開放給台灣人參予:
第三、國民黨對外宣傳,這個「中央政府」是一「憲政民主」,具有選舉參與的「立法院」,但是「立法委員」大都是1947年在中國大陸依舞弊選舉中選出的。憲法所規定四年一次的選舉已經中止,俾使逃離來台的大陸籍委員無限期把持席位:
第四、把持統治權的少數大陸人士,為這種政治歧視辯解說,台灣人是落後的,受過日本人五十年的統治所污染,所以准許分享各階層的代表權之前,需要長期的「政治訓導」;
第五、在所謂「中央民意機構」中,台灣籍代表僅佔約百分之三,雖然台灣人佔全島人口百分之八十五以上;
第六、國民黨政府控制金門、馬祖,並展示「軍事行動」,便得政府能夠藉口「戰爭狀態」和「國家緊急」維持戒嚴,停止憲法所保障的各種民權。這樣故意永久持續「緊急狀態」,目的在阻止台灣人民在正常民主憲政中的參政:
第七、國家預算百分之八十以上耗費在軍事方面,包括精心設計的秘密警察和特務組織,這是全世界最高比例的軍事開支,甚至比越南、韓國、以色列還要高;六十萬以上的軍隊,不足以進攻中國大陸,卻大得非台灣經濟所能負荷,只有大量的外援,使得這個規模能夠保持:
第八、真正的反對黨,不准存在,國民黨不敢面對一個真正的反對黨可能的挑戰:
第九、黨、政、軍,充斥貪污腐敗,台灣人民不堪其困擾和負擔:
第十、從幼稚園到大學,灌輸政治教條,扭曲學生心智,藉以製造對國民黨和領袖的盲目擁護;
第十一、青年救國團是國民黨準軍事性組織,大專學生被強迫加入,其效用類似德國納粹的「希特勒青年團」及其他極權政府的青年組織;
第十二、任何非傳統性行為、創造性思想、批評性思考、獨立的精神,不但受到限制和反對,甚至受到懲處;國民黨要使台灣人民回復古代中國的狹隘和固守,其後果是可怕的;
第十三、任何真正的工會,不許成上上;而在「國家緊急」的法令下,勞工遭到剝削;
第十四、如同第二次世界大戰前的中國,台灣農工被政府重重剝削,如重稅、肥料換穀等;大肆宣傳的「土地改革」也無法粉飾;
第十五、每人要公開表示忠實於國民黨;愛國的唯一標準是效忠於蔣介石;任何考試,都要測驗效忠「三民主義、國父、總裁」的程度,甚至理髮師或駕駛執照也要考三民主義。
「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
1964年初,我們決定將上述看法草擬一份綱要,將台灣的處境和所面臨的問題,分析清楚,分發給台灣人和大陸人。我們相信大部份大陸人也不滿於國民黨的專制,對前途也感覺恐怖。謝聰敏自願起稿,魏廷朝同意幫忙。
不久,有一天晚上,謝聰敏到我家裡,帶著一個鼓鼓的包袱,打開來,竟是一份厚達百頁的手稿,闡釋人權,從法國大革命、美國獨立宣言談起。我告訴他,我們所需要的是簡短有力的文章,不是大論文,於此決定以宣言形式寫成精簡的聲明。
其後,經過密切的商討,多次的修改,在魏廷朝的幫助之下,以流暢的中文完成定稿,剛好可以符合於報紙一樣大的型式。如此我們能將台灣內外問題,分析得非常清楚,並指出我們應走的未來路途。這份文件的最大功臣,首推謝聰敏。
我們決定將這宣言稱為「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在簡短的前言裡,它指出台灣島上的人民,既不願被國民黨「也不願被共產黨統治,而是要自已統治。基於本身的利益和自保的需要,一千二百萬人民必須以自由選出的政府來取代國民黨政權,並以公共的福利為施政方針。我們提出八點基本主張:
一、世界必須承認一個中國和一個台灣。國民黨政權所以能夠倖存,只是因為美國的支持,然而,美國的政策也漸漸移向承認中共。
二、反攻大陸絕不可能。國民黨軍隊只能防衛,其裝備完全依賴美國。其數目小得無法反攻大陸,卻大得不適合於和平時期,消耗了百分之八十的國家預算。國民黨一邊大言不慚民主自由,一邊卻任意蹂躪人權,壟斷政權,利用秘密警察,強行獨裁。政幹制度削弱軍隊,並減低效率。被徵召的台灣兵正在取代逐漸老弱的大陸籍士兵,他們雖然穿著國民黨制服,卻是國民黨沈默的敵人。
三、「反攻大陸」的口號,成為國民黨政權的籍囗,對外適合一些美國人對共產黨和中共的嫌惡、對內則可作實施戒嚴的理由,使得延續獨裁統治。
四、國民黨政府既不代表中國,也不代表台灣。它於1947年選舉二後年,即被驅逐出中國。佔台灣人囗百分之八十五的台灣人,在「中央」立法機關的代表佔約百分之三。國民黨雖然在宣傳上宣揚台灣人與大陸人合作,在實際上卻用各種手段作分化彼此,使他們互相敵對,以防止他們彼此合作,推翻其獨裁政權。蔣介石在國民黨內分化派系.在此也延用到人民。
五、極繁重的軍事費用和極高的出生率,是二個極嚴重的問題。1964年的統計顯示軍事費用佔全部國家預算的百分之八十以上,而這還不包括其他許多隱藏和間接的開支。失業問題日趨嚴重。主張節育者被視為失敗主義者。鼓勵高出生率據說是要用來充實二十年後的兵源!
六、黨軍領導者所追求的政策是要摧毀中產階級的經濟基礎,以消滅反對勢力。1947年當各地領導者起而反抗國民黨統治十八個月來的壓制和剝削時,二萬名以上的台灣人被屠殺了。隨著1950年,又推行「土地改革」,卻使受良好教育的中產階段窮困。
七、經濟政策不合理,它只是想支持龐大的軍事開支,而不是要發展適合台灣資源和人力的健全農工生活。農民因人為的價格制度負擔過重,農產主要是以餵養軍隊為目的,不是要供給有生產力的勞工。真正的稅制改革必須以削減軍費為前提。社會的不穩日趨尖銳,因為少數與國民黨台作者變得富有,而多數的農工卻極貧困,又要負起苛稅的負擔。
八、台灣可以成為一個獨立國家嗎?事實上,1949年以來.台灣便獨立了。就人口而言,台灣在聯合國會員國間,排名第三十。我們必須放棄強權的幻想,面對現賣,建立一個小、但卻民主而繁榮的社會。有人說,蔣介石已成為一個皇帝,我們只好等待他死亡。但是我們不能忽略一個可能性,即絕望的小蔣將台灣轉手給中共,也不能一刻或忘,台灣可能再度成為國際強權政治下的犧牲品。我們不能被動等待「進步的改革」。國民黨的歷史清楚顯示任何與它的妥協,不是幻想便是欺騙,是個陷阱,藉以誘捕期待和平轉移的天真知識份 子。我們必須警告任何與國民黨合作,以獲取經濟利益的台灣人。他們必有一天向憤怒的人民付出極大的代價。
我們將上述各點綜合以後,摘要訂下三個基本目標:
第一、 確定「反攻大陸」是絕對不可能,團結全島人民,不論其出生地,共同推翻國民黨政權,建立一個新的國家和新的政府。
第二、制定新憲法,建立一個具有實效並向人民負責的政府,保障基本人權,實現真正民主。
第三、以新會員國身份加入聯合國,與其他國家建立邦交,共同為世界的和平而努力。
上述原則,在宣言中,清楚地提出來,國民黨政權的缺陷也明白地指出來。比如,我們強調民主原則必須確定,國家元首應依普選而產生,而他不應該是作為崇拜的偶像,既不可享有絕對權力,也不可免於受批評。他應該是一個專心致力於服務大眾的公僕,而且應該接受民意代表的控制。集會、結社、言論的自由,以及反對黨的合法地位必須得到保證。政府中的貪污腐敗必須消除,軍人和公教人員的待遇必須改善,並增加政府的效率,建立健全的公務員制度。司法獨立必須確保,並廢除所有侵犯基本人權的法律,從此防止非法的逮捕、
審訊和懲處。
我們又說特權制度應予廢止,根據民主的原則,規劃警察的職務,積極培養人民守法的精神。每一個人都應該有權不受限制地通信、自由行動、自由旅行於國內外。軍隊的負擔應該減少到自衛所需要的程度,並應保障退伍軍人的地位和生活。
我們最關切的是個人的自由和有條理而公正的政府。先談這些後,才能談論扭曲的經濟、黨軍特權份子、牽親引戚問題。大量減少軍事開支以後,才可以發展長期經濟計劃。台灣的物質和人力資源一直大大被誤用了。我們提議增加國民生產、減少失業率,提高國民生活水準,減少貧富的差距。國民黨沒收日人財產,吞沒外援,藉以自肥,以低廉勞工供應工業,強行「肥料換穀」辦法,剝奪農民的正當利益。一般民眾也深受苛刻的間接稅之苦。
最後,宣言的總結說,我們既不要國民黨極右的黨綱,也不要共產黨極左的教條。我們呼籲大家支持台灣人自決運動,以打破國民黨的獨裁,使所有台灣人在具有建設性的民主政策之下,團結起來。
我們經過數月直接和間接的討論和推敲,終於同意最後的定稿,而非常興奮,充滿了成功的感覺,同時也覺察到我們現在已走上一條危險的路途。生命似乎已有了新的意義。我們期望這份宣言能對所有台灣人和流亡的大陸人,都會產生宏大的影響,比較起來我們路途上的障礙便變得微不足道了。任何能思考的人們都會意識到我們所提出的問題,至少其中一些,確實存在,我們所做的,只是將那些問題更清楚地呈現出來,為大家界定那些問題,或至少幫助每個人界定而釐清各自的問題。如果這份宣言在各界引起討論,則可能得到普遍支持,
國民黨的獨裁政治則會受到公開挑戰,特務制度也受到威脅了。
直到那時,我們所做的,只是知識的運作而已。我們已有寫得很好的宣言稿,但是從此開始,我們便必須與警察國家控制人民的各種手段,如暗藏後巷的間諜和特務、政府和黨所控制的新聞電台、經濟壓力和威脅等等,開始做實際的鬥爭。我們計劃將宣言分發給台灣人和大陸人,各界領導者、生意人、醫生、教師、各級民意代表、各層公務員、軍人等。如果我們能夠突然間在全島散發宣言,國民黨和特務便無從搜索所有的傳單,無法箝制我們主張的傳播。政府不可能逮捕每一個收到宣言的人,況且他們都是被動的收件人。國民黨必大動盪。至少我們那樣想。
印刷廠漏消息
我們決定印製一萬份宣言。接著的問題便是在那裡及如何印製。
我們決定油印是不切實際的。這個宣言,看起來應較正式,不應該像街上廣告傳單,看過 可扔掉。經過考慮,我們決定採用印刷的方法。謝聰敏的父親最近剛寄來幾萬台幣做為投資生意之用,所以我們想用這筆錢買一部印刷機。但我們不懂印刷技術,而且一部印刷,而且一部印刷機在私人家裡也無法隱藏。所以我們只有去找陋巷裡的印刷所。
謝聰敏花很大工夫準備了一份假稿件,能夠交給植字工人而不會引起疑心。在這假稿件中 他將宣言中提到國民黨的字句,全部改換共產黨,這樣,表面上看來彷彿是一份反共宣言。另一面,我們搜集各職業團體的會員名冊,選定分發對象的名單,請人打字。
謝找到一間小型印刷廠,專門替人植字,與老板談好,替我們排植信稿的版本。他同時又四處找尋所需鉛字,以便代替排好版面裡的一些字句,使其恢復本來面目。
這樣又過了數星期。當一切都準備妥當,單身的謝則在萬華區一個小旅館租了一個房間。有許多男人租這種房間做為幽會之用。謝包紮好笨重的排好版面,��了三輪車,載到旅館去。我和魏廷朝也到了那裡。大概旅館老板懷疑了,不久他便��修理水管為藉口未經敲門突然闖入房間。但他只看到我們三個人在聊天,便喃喃道歉退出了。版面放在床底的。這個插曲應該足夠使我們警惕,��極端謹慎。我們正在複雜的萬華社區,但卻太天真,還不知道每個巷弄都有特務,每間旅舍都有受���務���貼的線民。國民黨從大陸搬到台灣的唯一具有效率的機關,大概就只數特務系統了。
我們在那個旅舍房間裡,將已排好的假稿,用買來的鉛字,改換了應該替換的部份,如此恢復了宣言的原來面目。接著要辦的便是購買紙張了,這件事很容易解決。然後,謝又在萬華區找到了一間極小而無執照的印刷廠,他們因常偷印黃色書刊,所以,做事偷偷摸摸不敢聲張。其老板答應印刷,由我們供給紙張。
約好那一天,謝帶著笨重的排字版先到印刷廠,一方面等著魏帶紙張來,另一方面監督印刷廠老板將排字版按在印刷機上。過了一段時間,他還沒有來,謝不耐煩了,便走出印刷廠到門口街上去看看,不久才看到魏僱了兩輛三輪車載著一大堆紙張到了。當謝和魏將紙張搬入印刷廠時,其老板突然說他已不願印了。謝和魏都驚駭,但也沒有辦法,只好又把紙張運回紙店,把排字版帶回謝所租住的房間。
此後約十天,我們靜待著。在印刷廠附近探消息的朋友告訴我們,其附近正在流傳說有些共產黨曾企圖印刷東西攻擊國民黨和蔣介石。於此,我們才發現為什麼印刷廠老板在那一天忽然拒絕印刷。當謝將排字版按好在印刷機上,而走出印刷廠到街上去等待魏那幾分鐘間,印刷廠老板已趕快把印刷機一轉,盜印一份,看了內容,嚇了一跳,不敢再印了。
我們緊急作商量。印刷廠老板不知道我們身份,所以請人間接警告他,如果報警,對他不利,因為其工廠沒有執照,又常印黃色書刊,這個事件一報上去,一定會招來很多麻煩。我們以為這事情這樣就會過去,等一段時間以後,可以再進行印刷了。這又是我們極天真的地方。我們被捕以後才知道,原來那印刷廠老板還是把他盜印的那一份宣言拿去報警,其結果,全島警察和特務都接到通知,有人計劃印刷「反政府」傳單,特別加強監視相警戒了。這事,我們完全不知道。
等約一個月,謝又開始找尋願意接受這個生意的印刷廠。他終於在巿政府旁邊赤峰街找到一個有極老式印刷機的老板兼工人。那附近有一間小長老教會教堂,已經約好我於月底去作有關「人權」的演講。那個老板年紀相當大、同意接下這筆生意,在下一星期天印刷,剛好是中秋節那天。
到了約好那天,魏幫助謝搬排字版相紙張到印刷廠去。他們穿著軍服,囗操北京語,自稱軍事學校教官,要來印刷考卷,要嚴格防止試題外洩、。這在台灣並不是不尋常的事,那個老板似乎也不感覺異常。
他的動作很慢,既無助手,機器又老,工作了很久,自從早上九點一直作到下午三點左右。其間,魏站在印刷機旁,小心監督著。到了中午,謝才來替換。最初幾張印得不好的,也都收起來以免流出,可以接受的一萬張終於印妥了。每一份宣言,如果適當運用,都可以成為一枚政治炸藥。謝迅速檢閱最後一份,發現無誤後,便帶幾份來找我,說可以準備下一步行動了。
謝和魏付錢給老板後,僱了兩輛三輪車,把笨重的一萬份傳單,運到已訂好的附近小旅舍房間。我們帶了二個大旅行箱,把傳單裝入,然後,謝留在旅舍,魏和我再僱三輪車運送兩二大旅行箱,到衡陽路離「總統府」不遠的一位朋友家四樓貯藏間;這位朋友是一位女孩,她沒有問箱裡放什麼東西。我們打算把宣言暫時放在那裡,等到郵寄名單準備好以後,才在全島同時分發。
被捕的一刻
把一萬份宣言收好之後,魏和我即回到旅舍,三人會合休息,謝在床上打盹,魏和我則將那些印壞的幾份拿到房間廁所燒掉,把殘灰投入便器,放水沖掉。那時已經黃昏了,我正想應快離開,到一間日本料理店應約。
忽然有人用力敲打房門。我們還沒來得及開門,便有七、人名便衣人員衝進來,轉動左輪槍,喝道:「舉手。」
當謝聰敏從床上爬起來時,被揍了一頓。他們命令我們站在一邊,然後徹底搜查整個房間。那時,我看到一個便衣人員從囗袋裡拿出一張皺皺的我們的宣言。那並不是印在我們所用質料較好的紙張上。我立刻猜到,那是第一個印刷廠老板利用謝跑到馬路上去等待魏的幾分間,匆匆盜印下來的。
在被捕的最初情緒激動的時刻,我們彼此簡單的交換了一些話,同意既然他們已知悉一切,我們將只說出有關我們行動的事實,不要牽涉他人。他們命令我們不准講話,除了服從以外沒有他途。
很諷刺地,我們發宣言要抗議的,是這個警察國家的特務組織,然而,我們卻因為對這個特務組織的認識不足和估量太低,終於被捕了。我們只是大學裡的知識份子,還沒有真正瞭解多少台灣人已腐敗到甘願為國民黨服務。每一可鄙的線民都曉得他們可以領到獎金,所有的印刷廠都受到警告,要報告任何反常的生意,所有的旅舍都受命通知警察,任何可疑的人物或行為。我們天真的假設,印刷廠老板都遲鈍而未受教育,不會太注意我們所做的事情;我們天真得沒有想到他們一報告,就可以領到一筆賞金。
我們被帶出旅舍,當我們走下旅舍大廳時,發現旅舍伙計畏縮進去,還有一個瘦弱三十歲左右的女傭人,把臉掩起來。我立刻猜到他們就是向警察密報我們帶著大旅行箱進出旅舍的人。
旅舍前的街巷擠滿了好奇的群眾,爭著要看到底警察抓誰,和為什麼。他們向後退縮,讓出一條通路,使我們走到警車和吉普車。警察粗野地把我們推進車裡,便開動了。
我發覺自己不斷在自問,「將被關在監牢多少年呢?」很奇怪的,「七年」這個數目,不斷出現在我腦裡。我想到我的家人、妻子、兒子、母親、兄姐、親戚、島內外的朋友。
我懷疑我們三人能否有機會再見面。我後來才知道,魏廷朝曾經受到毆打和死亡的威脅。他曾經要求立刻槍斃我們。謝聰敏也遭到毒打。
在夜晚的街道開了不多久,使到了圓環附近的警察局。1947年引發二二八事件,就在這附近。
那是中秋節的晚上。月亮懸掛在東邊天上,渾圓而明亮。可是,今夜我們的家人和朋友不能歡慶佳節了。我們的前途非常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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