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神父羅寶田(Bernard Druetto)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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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蘭英專訪 見於 財團法人厚生基金會網站/醫療奉獻獎/第4屆 (1994年)。神父羅寶田醫師(Bernard Druetto)是 第 4 屆 醫 療 奉 獻 獎 得 主。他1909年3月28日生,1994年1月29日去世; 是法國的方濟各會傳教士,曾於中國湖南及金門島進行傳教醫療救濟等活動 ,1954年抵達金門島後,終其一生奉獻於金門島嶼上。 

活在金門人心中的洋菩薩
羅寶田第ㄧ次到中國時,只認得「長沙」兩個中國字,湖南長沙,正是他在中國的第一各故鄉,那時,正式民國20年(1931年)的春天,年方22歲的羅寶田萬萬想不到,中國竟會成為他生命中死生與共的地方。
1909年,羅寶田出生於法國,後生的弟弟在未滿月時就過世了,母親把他抱到聖母向前許願說,只要天主讓這孩子好好的活下去,她願意讓孩子一輩子伺候著天主。本來身子孱弱的他,竟奇蹟似的活過來,而且成績優異的讀到羅馬聖安東大學醫學院畢業。
「畢業後,教會派我到中國長沙的一家天主教醫院行醫,那時當醫生還常要出診行醫,我也從病人口中開始學中國話」,羅寶田生前提起向病人學中文的過程,仍是興趣盎然,他說,「這也是我的國語會有濃重湖南腔的原因。」
因為這是一家收費醫院,羅寶田深覺天主教救世人不該有任何回報,所以辭去醫院職務,自己到瀏陽開設一家醫院。他利用行醫之便傳教,同時學好中文。在瀏陽的那幾年,他利用信徒捐款,在湖南蓋了十幾家醫院,贏得當地民眾的欽敬,有人還叫他「洋活佛」。
在湖南,他不但學說湖南話,也吃湖南辣椒,也養成一幅湖南驢子脾氣,該做的,一定堅持到底的做下去。
羅寶田說,雖然俗話說「兩湖熟,天下足」,但湖南地區遼闊,山間還是非常偏僻,「有一天,我一個人騎馬帶著藥箱去看一名病人,沒想到山間衝出一隻老虎,對著我低吼,大概老虎沒看過金法碧眼的外國人,牠想衝下來,又似乎有點猶豫,我一看情形好像不大對,就拔出腰間的手槍對空鳴了一槍,才把老虎嚇跑了。」
羅寶田用手按一下心口說,還好那時候有槍,否則自己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中國有武松打虎的故事,我聽了實在很佩服。老實說,我看到這頭大蟲,心裡很害怕,好在有天主保佑。」
當時中國已開始打內戰了,蔣委員長提出「安內必先攘外」的主張,國民政府「剿共」長征幾萬里,戰爭的傷亡官兵,不少都送到羅寶田的醫院來,其中有不少還是胡璉將軍部隊的。
「我在湖南時,湖南省主席是黃杰,他對我醫治那麼多病人的事,時有所聞,所以也像我表示謝謝」,羅寶田說,他在中國的六十餘年間,和在湖南認識黃杰、胡璉有很大關係。
到了民國38年(1949年) ,國共爆發激烈內戰,雙方死傷更多,他基於醫生救人第一的考慮,只要是病人就救治,所以醫好不少兩黨的官兵,再救治共軍的一年七個月時間內,共黨還頒給他兩百多張的「人民模範獎狀」。
被囚在毛澤東老家湘潭
大陸淪陷後,共產黨開始對他還非常禮遇。但沒多久,就為他按上很多罪名,包括「特務」,「帝國主義份子」。但羅寶田知道,自己信奉天主,對無神論的共產主義來說,比什麼都嚴重,所以那些罪名都是「莫須有」的。
共產黨把他囚禁在毛澤東老家湘潭的一處集中營裡,並不斷的折磨用刑,強迫他認罪,其間還一再的發動清算、鬥爭的技倆。但鬥爭大會中,老百姓卻不肯批鬥他,使共產黨更是恨得牙癢癢的,他們曾有23天只給他一杯水喝的記錄,希望他在餓得受不了的情況,向共產黨屈服。但羅寶田不為所動。
「其實那個時候,他們真給我東西吃,我也未必吃得下」,老神父在四十二年後告訴我說,那時他的牙齒全被共產黨打落了,什麼東西也不能吃,「所以我對共產黨的對待,可說是『沒齒難忘』,呵呵!」
再共產黨囚禁他的11個月中,每天都有一名「匪兵」開門來看他到底死了沒有,羅寶田都會指著天花板向他說:「我在天上等你」,氣得這位「匪兵」每次都恨恨用力把牢門「砰」的關上。
有一天,共產黨寫了一張自白書要他簽字,上面載明他在中國做特務,並且以簽字來承認自己的罪狀。熟識中文的他當面拒絕,共軍隊他說:「只要你簽字,我們就放你走,決不食言。」 「你們自己簽吧!這些罪狀是你們自己寫的。」羅寶田這樣子對他們說,氣得共軍氣沖沖的大罵而去。
共軍還是一直發動群眾大會來鬥爭他,但老百姓不肯批鬥他,後來還有十幾個鄉民聯名保他,連署人說:「我們願意代替羅神父入獄」。這使共產黨無可奈何。在民國40年(1951年) 12月,他們用「永遠驅離」的名義,把他驅逐出境,而保他出獄的十餘個人,竟因而被共產黨殺害。 「這個人情,是我一生最大的痛,而且永遠沒辦法償還」,羅寶田每提起這件事,都覺得非常痛苦。他說,共產黨的慘無人道,他是親身體驗到的。
這場牢獄之災,他拖著被折磨成36公斤的體重到香港,再轉到越南富國島,和帶兵在當地伺機反攻的黃杰會合,希望再回大陸去。但後來局勢更壞,只好跟隨黃杰到臺灣來。那時,古寧頭大捷已發生了,金門守軍在最前線和中共對抗,國民政府暫時退居臺灣,作反攻復國的準備。
當時金門生活十分困苦,軍民都完全的投入這場不可預期的復國戰爭,到臺灣桃園的羅寶田向教會申請到金門去行醫傳教,許多教會同修都勸他不要去,因為那兒戰爭隨時爆發。但羅寶田表示,愈是困苦的地方,愈是需要天主。
拗不過他的教會,只好為他送出申請書,沒想到金門防衛司令部有意見,他們認為在前線炮火中,多出一名「洋人」,十分危險,怕部隊沒辦法照顧他。但羅寶田表示他不需要被照顧,他是醫生。戰地嚴重缺乏醫生,他可以為軍民做很多事。
老總統說羅寶田要去金門就讓他去
金門防衛司令部司令官胡璉雖是羅寶田老友,但還是不敢同意,並把申請書送到最高統帥老蔣總統手上。老總統一看是這個「湖南洋騾子」,深知他擇善固執的個性,就下一張條子給胡璉,上頭寫著:「羅寶田要到金門,就讓他去,他要走,就讓他走。」
就這樣,羅寶田在民國43年(1954年)聖誕夜到達他生命裡的第二故鄉─金門,許多金門人都說,「這是天主送給金門人最佳的聖誕禮物」。
他前後在金門40年。四十年,可以改變很多東西;四十年,也令中年的他兩鬢飛霜。但羅寶田沒有忘記救他而被害的湖南鄉親,沒有忘記他對中國的愛,他說:「站在最前線,只要共匪滅亡,我要第一個回去,回到魂縈夢繫的湖南。」
他申請到金門,是因為這裡離大陸最近,好幾次他都對我說,「我的一生是屬於天主、屬於中國。」 那時的金門遍地荒涼,寒風颯颯,羅寶田向軍方租借一塊地,興建天主堂,部隊派了幾個士兵幫他,在炮火中,一座新的戰地精神地標建立了。
那時中美簽訂共同防禦協定,美國第七艦隊協助巡防臺灣海峽,並在金防部派有幾位美國軍事顧問團人員,羅寶田被指派為顧問團隨團神父。當時顧問團帶來不少美援,許多金門人都還記得,羅神父把一袋袋的麵粉、一罐罐的牛油散發給面容枯槁的民眾,那時神父一身卡其軍服,流利的國語,都令人印象深刻。 更深刻的是,許多人都是這輩子第一次看到「阿啄仔」,也是第一次看到牛油。
由於金門仍十分荒涼,醫藥的缺乏,使不少家庭長期在貧病之中,他們有疾病,僅能仰賴青黃不接的軍醫,羅寶田看了十分難過,他只好以野戰醫院的構想,先用帳棚這兒搭起臨時醫院,並收容病人,這使一些外籍醫生看了十分感動,紛紛加入救援行列,後來並略具規模蓋起一座「仁慈之家」。
後來羅寶田把日漸有成的天主教交給後來的教會同修,又到山外西側再蓋一座天主堂。這座位於太湖邊的教堂,當時還十分偏僻,而且附近連樹木都種不起來,羅寶田抵手胼足的在這荒野又蓋起另一座教堂。
太湖36公頃的煙波,歷盡風帆沙島,羅寶田在這風景秀麗的湖邊,卻沒有閒下來,許多病人不辭老遠的跑來讓他看病。有一次羅寶田對我說:「那時來看病的人多數沒有病,他們大都根本是營養不良。」慈悲的神父把省吃儉用的錢拿去買營養品,讓老百姓把它當藥吃了。 結果自己常是一天只吃一片麵包,沖杯奶粉。他知道,這個島的最大問題在窮,而不在病,他整天風塵僕僕的趕赴各地為民眾看病,分文不收,贏得民眾尊敬;而防區司令部為了讓他有時三更半夜需「出診」,還同意特別給他一張通行證。
光聽引擎也知道是老神父
原來81年11月的金馬解嚴前,金門仍屬戰地,依規定實施戰地政務,設但地政務委員會,由金防部司令官兼主任委員,掌握金門軍民政務。而晚上陣地關閉後,全島實施燈火管制,任何人不準外出、開燈,否則即依軍法法辦。
羅寶田一次拿著這張黃色的通行證對我說,這張證到後來「並沒有什麼用途,因為衛兵都認識我了」,而衛兵遠遠看到一部老爺摩托車駛來,「光聽引擎也知道是老神父」,一個衛兵這麼說。
而這部機車,也充滿傳奇,原來是個病人被神父治好病,為了表示感激,就送了這部快報廢機車給神父,結果神父把它修一修,居然發動了,為此他還得意的說,人的病他可以醫,車子的病也難不倒他。 被羅寶田修好的機車有好幾部,有的是病人送給他的,有的是在路邊撿的,他自己最常騎的是一部紅,白、黑相間的一二五機車。老神父戴起帥勁十足的安全帽,騎在金門濃密木麻黃的林蔭大道中,「酷」味十足。
這樣有情的人對故鄉法國難道不懷念嗎?神父說:他是很想念,但這裡比家鄉更需要他,他這一生已獻給天主了。天主的旨意要他到金門這海隅一角作服務,「天主第一,你門第二,我是第三」,他常用這句話來告訴向他感謝的民眾。
山外天主堂在一片濃密的九重葛覆蓋下,幾隻貓狗在旁邊隨意嬉戲,裡頭神父種了很多果樹。在金門果樹生長不易,應花了神父很大心血來照顧,每次果子成熟時,他都分送給信徒或孩子。這些年當然因為大家生活改善了,水果並不缺乏,但早些年,「到神父那兒吃水果」,還是孩子最喜歡邀朋呼伴的理由。
「神父就是這樣,最好的都給大家,對自己生活所需,則就任意打發掉,幾十年來,他晚上累了就在椅子上躺一下,都沒有睡過床」。曾讓神父治好胃疾的董彬森說,神父從不好好照顧自己,他常勸他,神父卻都不聽。
羅寶田在一個月內,總要醫治五、六百個病人,不過在傳統保守的金門裡,信天主教的人還是不多,羅寶田的病人多數不是教徒,但他視病如親,卻是不分信仰的,這就更令人感動。
民國47年(1958年)的「八二三炮戰」爆發時,羅寶田正在沖繩島領救濟物資,聽到戰火已起的消息,連忙趕回來,他知道戰場更需要醫生。由於中共以強力炮火壓制封鎖金門外海,以免補給物資進入,所以他所坐的軍艦竟兩次在科羅灣外海,無法登陸。這下老神父忍不住了,奮力躍身跳入大海。自己游泳上岸,然後濕淋淋的趕回天主堂,果然已有一群病人在等他,他們知道在最需要的時候,神父一定會和大家在一起,從來,他們都沒有失望過。
八二三炮火中趕回金門
由於炮火一直不間斷, 他在外頭出診可說冒生命危 險,有一次更因而為碎彈片所傷;但他仍冒著傷痛,為飽受匪砲摧毀家園的戰地子民止痛療傷,戰爭結束後,老總統對他的義行十分感佩,特頒發他一枚光華獎章。
七年前,一場大火燒毀了天主堂,老神父一直想重修;有一次他爬屋頂,準備自己整修,沒想到不小心摔下來。許多教友聞訊趕來,都擔心這下78歲高齡的老神父非「摔斷所有老骨頭不可」。但神父自己一再說沒事,不放心的大家把他送醫院,才發現腿骨都摔斷了,所以送他到臺灣基隆海軍醫院醫治。
後來幾個教友不放心的跑去基隆看他,卻發現他不在病床上。等了老半天,只看老神父施施然出現,他看了大家為在病床旁,一臉吃驚地看著他,自己就解釋說,剛剛他騎著摩托車到桃園去看一位朋友,「這位朋友,是當年在越南富國島的老戰友哩」。
出院後,羅寶田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在修好被火燒毀的天主堂,在天主堂被燒毀的這段時間,所有的禮拜、彌撒都在小客廳舉行,微弱燈光下,神父雪白的亂髮帶領大家讀經文,是教友們心田最大的記憶。
去年1月27日晚上,羅寶田騎車不小心撞到一部停在路邊的車子,當場重傷倒地。被送到醫院時,醫生發現他竟有心律不整、肝腎功能異常、貧血、疝氣等多項毛病,但在慈祥樂觀的容顏下,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身體居然這麼差。
神父車禍重傷消息傳出後,曾受他救治者奔相走告,大家齊聚病房外,等待他的再度醒來,但神父這一次竟沒有醒來,死在他口中的第二故鄉─金門。許多人跑到天主堂為他守靈,他們還是無法相信,老神父已經走了的事實。
「神父並沒有走,他活在大家的心田」,和神父非常熟悉的金門高中國文老師許碧霞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