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第一批海外宣教士,馬來西亞熱帶雨林裡的阿美族夫妻一陳榮福、黃秀英

 

 首頁/  English / Japanese Entries/ 本土信徒 / 史話 / 家論述 / 宣教師 / 外國神父修女 / 原住民 日人列傳 / 賴永祥著作 馬偕周邊 / PCT/  劉家雜錄

戴芯榆採訪《宇宙光雜誌》530期 2018年 6月 1日 。 

(按 陳榮福牧師 ,阿美族(人,1937年生於台東馬蘭村,1965年畢業台灣神學院 1965年擔任阿美中會教育幹事 1968年擔任海外宣教師 1982年擔任台北原住民服務中心主任 1994年擔任樟樹教會主任…… )
(上)五十年前,奉獻大半生給台灣的美國宣教士孫理蓮(Lillian R. Dickson,1901∼1983),派出台灣第一批宣教士到海外服務。他們來自阿美族的四個家庭:吳明義夫妻、林金元夫妻、高清玄夫妻、陳榮福夫妻,橫渡大海到馬來西亞砂勞越的熱帶雨林,和當地原住民伊班族(Iban)生活在一起,建立起跨越文化、種族、語言的半世紀友誼……
推開大門,兩對夫婦踏入一間鐘錶行,視線未被琳瑯滿目的鐘錶攫獲,而是直直停在櫃檯上。
「請問,這裡有台灣來的師傅嗎?」
正想招呼來客的老闆,聽見他們的提問,神色閃過一絲驚慌,很快又冷靜下來。「喔,那位兄弟上個月就離開了,怎麼了嗎?」
老闆試圖另起話題,言談間,角落有位正在修錶的男子不時望向他們。夫婦檔裡其中一位先生注意到男子不高,年約四、五十,眼圓輪廓深,頗有一點台灣原住民的味道。一對望,男子立即滿臉通紅,表情很不自然。
老闆見狀,轉過頭對男子說了一句馬來語:「Sama bansa dari Taiwan(他們是台灣來的)……」
男子聽了,終於起身,對他們說起日語。
四個阿美族家庭,台灣第一批海外宣教士
這兩對夫婦來自台灣阿美族。1968年,四個阿美族家庭來到馬來西亞砂勞越州(Sarawak)熱帶雨林的伊班族村落,是台灣第一批海外宣教士,其中一對夫婦是出身台東馬蘭村落的陳榮福(Parac Pawtawan)與關山醫院的護士黃秀英。
「我牽著三歲的女兒,秀英抱著七個月大的兒子,坐在飛往馬來西亞第二大城詩巫(Sibu)的班機上。從高空往下望,彎彎曲曲的大河夾雜在整片綠色原始森林裡,稀稀疏疏的村落散布其間,我們知道,這些村落就是伊班族的『長屋』(Long House)……」這就是陳榮福對伊班族最初的記憶。
砂勞越州是全馬來西亞面積最大的行政區,幾乎等於馬來半島面積。砂勞越約有兩百六十多萬人口、三十多種族群,其中光原住民就二十多種,伊班族是人數最多的原住民,人口超過八十萬,占砂勞越的四分之一,相當於當地華人的比例;不同的是,華人大多住在首都古晉(Kuching),伊班族則世代散居於熱帶雨林的河邊,住在當地高腳建築長屋裡。
長屋,是茅草與竹木建成的高腳屋,通常高出地面四到十公尺,不但可以隔離濕氣,也可以在底下養雞、豬等牲畜。一座長屋就等於一座部落,通常一座長屋住著一百多人、二十多戶人家,居民幾乎彼此有親戚關係。屋子的長度隨著人口增加,長屋越長,代表這個部落越強盛。長屋的空間分成公共走廊、廚房與住家三部分,公共走廊是居民會客、議事、搗米、晒衣服等日常活動的場所,住家則以隔間分給每戶家庭。不過,許多家庭之間只隔著四呎高的牆壁,隨意一望,隔壁鄰居的生活盡收眼底。
沿著長梯爬上長屋,映入眼簾的除了寬大筆直的公共長廊,有時還會看見幾顆人頭骨懸掛在屋梁上。原來,伊班族過去也有獵人頭的習俗,他們只獵取成年男子的頭顱,目的是爭奪、復仇、平息天災與保衛耕地,並視獵取敵人首級為勇者風範。一個人擁有的人頭數目決定他的財富和勇敢,女性也會以婚嫁對象擁有的人頭數目為擇偶條件。如今,這些習俗已成陳年往事,但部分伊班人仍保留過去祖先的頭顱戰利品,懸掛在長屋屋梁上。
獨自在原始叢林大河上度過的夜晚
伊班語和阿美族語相近,在砂勞越學習半年後,陳榮福已經可以在伊班部落流利對話,「阿美語和伊班語的『五』、『耳朵』、『眼睛』都是『Lima』、『Talinga』、『Mata』,同樣發音的詞語很多。另外,文法結構也很相像,都是主詞放在述語之後,像伊班族的『Kini nuan?』(你要去哪裡?)就是『要去哪裡,你?』」
在這片終年炎夏的巨木林間,無數大河穿梭其中;河流,不但是主要交通要道,也是日常供水來源,數千年來溫柔容納居民在河邊打水、洗衣和洗澡,宣教士也依著河流分配各自的負責區域。陳榮福跟著伊班人打赤腳、乘長舟,先後服務於伊干河川主流(Igan)、民都魯省(Bintulu)、馬蘭諾族(Melanau)和沐膠河(Mukah)、萬年煙河(Balingian)。其中,搬到民都魯是在來到伊班族的兩年後,陳榮福夫妻也在此迎接第三個孩子誕生。
「當時我們家周圍都是樹林,有時猴子會偷走晒在外面的衣服,當地俗稱『四腳蛇』的巨蜥也常來偷吃雞和雞蛋。大部分伊班長屋相距遙遠,即使搭乘快艇,最遠的單程就需三小時,因此每當我外出,妻兒在家總是擔驚受怕。」尤其旱季水位低,盤據河床的巨大樹根容易導致觸礁,還有河中的鱷魚、岸邊的蟒蛇,只要宣教士沒有按預定時間返家,遇害的機率往往很高。
「有一次返家路上,船的引擎突然故障,只能靠人力划槳;但忙了一整天,我划半小時就沒力氣了。」眼看天色越來越暗,又起大霧,陳榮福不禁緊張起來:「我無法分辨方向,決定停在原地等待救援,其實,光是身處原始叢林,夜裡一個人在河道上就非常危險。」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手上的錶指著九點,而九點已是大部分長屋居民的就寢時間,由於一直沒有船隻經過,他只好在船上過夜。「叢林有很多夜行性動物,四處都是奇怪的聲音,我疑神疑鬼、一直自己嚇自己。只要聽到聲響,我就拿起短刀和小斧,一下看後頭、一下看水面,怕遭鱷魚攻擊,偶爾還會聽到宛如人痛苦的呻吟或咳嗽聲,整夜無法入睡。」直到天色漸亮,陳福榮才被經過的船隻發現。
化身司機、律師和醫護人員
陳榮福的快艇除了是他往來長屋之間的工具,也是河上的「救護車」。當時,民都魯區沒有學校、警察局和衛生所,每次拜訪長屋,陳榮福都會攜帶簡單的醫療箱,有時也要化身助產士,提供醫務協助。
「有一天,我們剛抵達河邊,就聽到長屋內傳出哭聲,原來是一個小孩生病發高燒、臉色蒼白,幾個婦女圍在旁邊哭泣,還有兩、三人壓著小孩的肚子,想讓他排出肚裡的東西,情況看起來很緊急。」陳榮福一行人快步上前,看見小孩全身痙攣、嘴巴緊閉,於是趕緊壓住小孩下巴,勉強讓他吞下一點六神水,又將肥皂削成指頭大小,塞進他的肛門,「這時候,不知道哪裡來的一群孩子圍在我旁邊湊熱鬧,趕也趕不走。過了幾分鐘,生病的小孩開始掙扎,見他要排便,我馬上鬆手,說時遲那時快,『轟!』一聲,肚裡的髒東西全部傾瀉而出,一群趴在草蓆上的孩子來不及躲開,被穢物噴得滿臉,頓時全部放聲尖叫,衝往河邊沖洗……」後來小孩開始退燒,媽媽開心地抱著他,一對坐在旁邊的夫妻看到小孩恢復神智,收拾東西就走了,「原來他們是巫師,已經花了兩天想醫好這個孩子,卻徒勞無功。」
之後,陳榮福成為最受歡迎的訪客,但他深知這個偏遠部落的醫療極限:「我的醫藥箱可以應付簡單疾病,可是遇上重傷和急性重症,就需要快艇送往市區急救。」無論颳風下雨,還是凌晨三、四點,都得全天候待命,居民一有需求,他就變身使命必達的司機。
「有一次將一位命在旦夕的伊班人緊急送醫,但他在途中就過世了。即使如此,我們還是將他送到醫院,確認正式死亡,再送回長屋。炎熱的氣候下長途奔波,遺體在返程開始散發濃厚的臭味,我們也只能忍耐,送他回到家人的懷抱。」
文化?迷信?需要分辨與警惕
不過,陳榮福也有誤觸伊班文化禁忌的時候,「我初進伊班族部落時,有些文化習俗還不了解,因此犯過一些錯誤。我通常獨自去拜訪長屋,太太和孩子則在家裡,因此當我第一次帶家人前往伊班族時,孩子非常興奮,太太也特地配戴一些首飾。」但是,那天快艇靠岸時,平時都會立即熱情迎接的長屋孩子跟居民卻不見人影,空氣中瀰漫緊繃的氛圍,「我心裡正覺奇怪,一行人走進長屋時,坐在長屋的居民一看到我太太,臉色立即大變,有人甚至說了不友善的話。後來,一位耆老告訴我,原來這間長屋正在辦喪事。根據伊班人的習慣,喪禮期間長屋內外的人都不能戴首飾,因此有些居民覺得我們不尊重他們。」由於不了解文化造成的誤會,讓陳榮福心裡有些沮喪與挫敗,但也讓他明白,宣教士必須清楚當地民族的文化風俗,更需要收集與教導這部分的知識,避免冒犯對方。
「然而,迷信就是另一回事了。」陳榮福說,那時他與高清玄宣教士住在民都魯,某天當地長屋的居民午休時,一位小女孩身旁出現一條小四腳蛇,整間長屋居民立即決定馬上搬家。「原來,根據伊班傳說,只要屋內出現四腳蛇,這間長屋就會遭詛咒,假如不離開就會出人命。」有些年輕人對此感到疑惑,也不想離開多年居住的長屋,就來詢問陳榮福和高清玄的意見。「我們聽了,決定跟這些年輕人待在一起,在這間『遭詛咒的長屋』裡照常佈道、做禮拜、吃喝拉撒與過夜。有些村裡的巫師見狀,開始詛咒我們,說這些台灣宣教士必定會猝死;但過了四天,我們還是毫髮無傷、平安健康。居民紛紛懷疑巫師,也有許多人因此接受基督信仰,不再活在人云亦云的恐懼裡。」陳榮福說:「什麼是文化?什麼是迷信?面對尊重與協助的界線,宣教士必須小心分辨與警惕。」
1980年,民都魯開始發展,有了碼頭、石油提煉廠和通往詩巫的公路,大量工廠和勞工進駐,但砂勞越的原始森林生物卻漸漸減少,濫砍濫伐造成的土石流汙染大河水質,影響依賴大河生活的伊班居民。陳榮福說,社會開始變遷,原本生活簡單的伊班人,一個個便宜變賣祖產,前往大都會工作,卻也遇到不少問題。「看見近似台灣原住民的狀況發生在這片熱帶雨林的部落,讓我很痛心。」他們當起伊班人的法律顧問,維護居民面臨各種狀況的權益,但力量十分有限。
待在伊班族十二年,陳榮福夫婦希望申請永久居留證,但最終遭馬來西亞的伊斯蘭政權駁回。回台後,夫妻倆在台北服務離鄉背井討生活的原住民,處理勞資糾紛、工作住宿等問題,不過,心中仍有個地方在惦念砂勞越,於是接連寫下《打赤腳的宣教士》、《認識北婆羅洲──砂拉越、沙巴各民族文化論述》等著作。「砂勞越大部分地區是沼澤,我們都得打赤腳巡視各區域,因此來到這裡的宣教士,和一般人印象中的台灣牧師很不一樣,這就是我把書名取為『打赤腳的宣教士』的原因。」
遇見戰爭裡漂流異鄉的阿美族人
其實在砂勞越期間,陳榮福有過一段與台灣原住民之間的情誼。當時,他聽說古晉有間中國人開的鐘錶行,裡面有位只會說日語的台灣鐘錶師傅,心裡好奇,就和另一對阿美族宣教士吳明義夫婦循著地址找到這家店。
「原來,這個男人來自台東成功鎮。日治時期,十六歲的他在基隆船港公司修機械,後來戰爭爆發,日軍打算進攻南洋群島,強迫所有基隆港的漁船運送軍隊前往南洋,他也上了船。然而,船隻抵達砂勞越海域卻遭到美軍轟炸,所有漁船都沉了,大部分人葬身海底,他則幸運存活,漂流到砂勞越岸邊。」
男子找到一間小茅屋,因飢餓難耐,看到屋內擺著飯食,不顧一切抓了就吃。後來女屋主從田裡回來,見狀嚇得想報警,但聽完男子的道歉與解釋竟決定收留他,兩人還結為連理。只是時間一久,紙包不住火,村民發現男子,把他關進集中營一年。後來,美軍認為他是日本人,要送他回日本,他不願意,偷偷留下來,還生了一個兒子。
「他記得自己的日文名字、阿美族名字和家族漢姓,但因為離開台灣太久,已無法使用阿美語,只會說日語。」或許因為經歷風霜,從此低調過活,鐘錶店老闆也幫忙隱藏身分。陳榮福和男子談話間也不禁紅了眼眶,「可能是因為這人命運坎坷,也可能是他鄉遇族人,勾起我們想家的情緒……」
那天,男子邀請陳榮福與吳明義兩對夫婦到家裡作客,分享他保存下來的日記,向他們一一介紹照片裡的親人。「他說,他從來不曾邀請外人到家裡作客,我們是第一次受邀的客人。」陳榮福返台後想起這件事,依據男子的描述,找到他在台東的老家。「聽到這個消息,他的家人都以為我是詐騙分子,畢竟失聯三十多年,大家以為他早已不在人世……」直到陳榮福拿出兩人的合照,他們才震驚不已、激動地掉下眼淚。最後,男子終於得以帶妻小回台探親,一家團圓,一圓多年夢想。
在大海另一端度過的十二年,不只成了異鄉人的力量,也為同鄉人帶來溫暖。而陳榮福夫妻當初是怎麼踏上這趟橫渡大海另一端的旅程?這就得回到八十多年前,從出生在台東阿美族巫師家庭的山居童年說起……
---------------------------------------
(下) 2018/11/112 錄自www.lettherebelighttw.org/story/page/115
50年前,台灣出現了第一批海外宣教士,他們是來自阿美族的四個家庭,陳榮福夫妻就是其中之一。夫妻倆走入馬來西亞砂拉越的熱帶雨林,和當地原住民伊班族(Iban)生活了12年,返台後,依舊互通有無。今日,高齡81歲的陳榮福仍常接待來台探訪的伊班族朋友。
這趟橫越大海的旅程,這段跨越文化、種族、語言的半世紀友誼,是從哪裡揭起序幕的?或許,可以從台東馬蘭村開始的那段童年說起⋯⋯
1937年,陳榮福生於台東馬蘭村的一個阿美族家庭。阿美族,是台灣人數最多的原住民,台東市則是最多阿美族人口的縣市。馬蘭村是一個八成阿美人、兩成閩南人的典型阿美族大部落,全村約3000人;十項全能的亞洲鐵人楊傳廣、旅日棒球名人郭源治、創作〈橄欖樹〉與〈告別〉等名曲的音樂大師李泰祥,都是出生於此的阿美族人。
阿美族是母系社會,家族戶長、家產繼承人都是女性,結婚多招男性入贅,孩子也多從母姓,陳榮福的父親,便是這樣入贅到陳榮福母親家,也擁有了部分田地。「家裡生八個小孩,其中兩個哥哥三歲就病死,我則排行第六。自有記憶起,我每天都跟父母到田裡幫忙,水稻、甘蔗、野菜、玉米、蕃薯⋯⋯各種作物都不陌生。」
但務農不是雙親對陳榮福的期望。陳父出生於日治時期間的1898年,受日本文化影響頗深,卻從未受過教育。雙親為了求生存,想盡辦法學日文,「後來父親不只能用日語溝通,甚至可以寫信。正因過程嘗盡辛苦,雙親都很重視孩子的教育,希望我們可以追求更好的未來。」
就讀台東農業職業學校(現「台東專科學校」)期間,他參加學校棒球隊,頻獲佳績,隊裡許多球員都前途看好。「高三那一年,當同儕都在憂慮未來出路時,台東水利局的棒球教練欣賞我在球場上的表現,邀請我參加棒球隊,還保證我未來能就職於台東水利局,條件非常優厚。」然而,當時有人介紹陳榮福的二哥報考神學院,但二哥沒興趣,就將神學院報名表丟給他。
從沒翻過聖經的陳榮福,不知哪來的感動,心想這也是一條出路,為了準備考試,就瞞著家裡去參加教會禮拜,沒想到,在那間只有三、四十人的簡樸小教會,他深深為眼前的一切所吸引,「這次參加禮拜的經驗,使我報考神學院的興趣大增,認真閱讀指定考試的書卷、章節,結果真的考上了玉山聖經學院(現「玉山神學院」)。」
之後,他繼續就讀台灣神學院,認識了同為阿美族的關山醫院護士黃秀英,兩人結為連理,主持婚禮的則是服務台灣多年的美國宣教士孫雅各(James Ira Dickson)。
孫雅各的太太孫理蓮(Lillian R. Dickson),是台灣第一個立案的社福組織芥菜種會創辦人,不但四處設立育幼院、少年之家、殘障之家、山地診所,首創原住民技職教育,還特別關注當時處於社會邊緣的原住民、漢生病患與烏腳病患,經費全都來自國外募款。
除了關心台灣,孫雅各夫妻也會拜訪其他東南亞國家。那時,他們看見馬來西亞砂拉越有許多需求,便希望差派同為南島語系的台灣原住民到當地服務,最後,終於徵召到四個願意前往的阿美族家庭——吳明義夫妻、林金元夫妻、高清玄夫妻,以及陳榮福夫妻,1968年11月,在孫理蓮的祝福下離台。
孫雅各夫婦分別為台灣服務了41年與51年,陳榮福說,他們關懷社會、扶弱濟貧的心志,也是現代宣教士的榜樣。「早在18世紀,歐洲教會就開始差派海外宣教士,但是,當時的宣教觀念在不同程度上將信仰使命與文化征服結合起來,認定所有非西方基督教的民族與文化都是落後、野蠻、無知的,宣教士除了改變該地民族的信仰,還要改造社會與文化,併入西方主導的世界體系,造成很多負面的結果。」無論從信仰上探究海外宣教的核心觀念,或是從歷史上檢視備受人民愛戴的宣教士,可以發現,背後的精神,都是設身處地為當地人付出,這是比文化征服或轉變宗教更困難的任務:「因此啟程時,我一直提醒自己千萬別犯相同的錯誤。」
、語言的半世紀友誼,是從哪裡揭起序幕的?或許,可以從台東馬蘭村開始的那段童年說⋯⋯
1937年,陳榮福生於台東馬蘭村的一個阿美族家庭。阿美族,是台灣人數最多的原住民,台東市則是最多阿美族人口的縣市。馬蘭村是一個八成阿美人、兩成閩南人的典型阿美族大部落,全村約3000人;十項全能的亞洲鐵人楊傳廣、旅日棒球名人郭源治、創作〈橄欖樹〉與〈告別〉等名曲的音樂大師李泰祥,都是出生於此的阿美族人。
阿美族是母系社會,家族戶長、家產繼承人都是女性,結婚多招男性入贅,孩子也多從母姓,陳榮福的父親,便是這樣入贅到陳榮福母親家,也擁有了部分田地。「家裡生八個小孩,其中兩個哥哥三歲就病死,我則排行第六。自有記憶起,我每天都跟父母到田裡幫忙,水稻、甘蔗、野菜、玉米、蕃薯⋯⋯各種作物都不陌生。」
但務農不是雙親對陳榮福的期望。陳父出生於日治時期間的1898年,受日本文化影響頗深,卻從未受過教育。雙親為了求生存,想盡辦法學日文,「後來父親不只能用日語溝通,甚至可以寫信。正因過程嘗盡辛苦,雙親都很重視孩子的教育,希望我們可以追求更好的未來。」
就讀台東農業職業學校(現「台東專科學校」)期間,他參加學校棒球隊,頻獲佳績,隊裡許多球員都前途看好。「高三那一年,當同儕都在憂慮未來出路時,台東水利局的棒球教練欣賞我在球場上的表現,邀請我參加棒球隊,還保證我未來能就職於台東水利局,條件非常優厚。」然而,當時有人介紹陳榮福的二哥報考神學院,但二哥沒興趣,就將神學院報名表丟給他。
過了50年,未見好轉的村落
在伊班族服務12年,夫妻倆原想在此終老,但永久居留證的申請遭馬來西亞政權駁回,只能返台。
今日,距離陳榮福第一次走進伊班族部落,已過50年,但他每次回訪,眼前的伊班族生活卻與半世紀前相差無幾。「比較好的是,以前村裡沒電力,晚上點油燈,接收外界情況都靠收音機,現在至少有自己的發電機了啦!」然而,村裡依舊沒有警察局、診所和學校。交通方式,仍牽制著大半生活。像拉讓江(Rajang)這樣的大河,偶爾可見幾艘快艇,而大部分沿著小支流建立的部落,唯一的交通工具仍是長舟——看醫生得長途跋涉,找工作得落腳都市,影響最深遠的則是教育。
「學校通常會設在每個支流匯聚點的大村落,有的學校當天來回需要三、四小時,有的根本無法當天來回,所以一些孩子會寄宿在學校、當地親戚家。」陳榮福解釋,當地官方語言是馬來語,但從古晉(Kuching)到靠近汶萊的美里(Miri),各族群都通用伊班語;上學,老師教的是馬來語跟英語,可村裡的一般小孩,除非跟外人有來往,平日幾乎用不到馬來語。
種種因素,都成了一根根稻草,等著壓垮孩子求知的動力。「現在能讀到高中、大學的伊班族小孩,父母幾乎都很早就到都會工作,才有這些機會。」那中途放棄的孩子呢?「就回家幫忙採野菜囉!」
陳榮福說,大部分村民的日常飲食都是水果、野菜、山豬,吃得簡單,卻也容易營養不良。「雖然有田地,但耕種風氣也不普遍。」國高中都在農事學校度過的陳榮福,語氣突然變得嚴肅:「這裡的七到九月是旱季,其他時間都是雨季,三到五月割稻,一年一穫。雖然政府補助農耕工具,但四成土地是沼澤,水利設施不好,無法控制水、天氣太熱、泛靈信仰忌諱動土地⋯⋯都是影響農業發展不起來的原因。」
伊班人珍惜土地,但土地卻以隱晦緩慢的方式流失著。「以前我們受村民款待,都是一大塊山豬肉、大腿肉,霸氣地擺在眼前。族人生活簡樸,卻不吝嗇,總是要我多帶一點回去給孩子。」離開砂拉越後,陳榮福每一兩年都回去探訪,卻發現宴席上的山豬肉消失了。「不只山豬肉,伊班人賴以維生的山菜、野味都減少了。原來,這幾年伐木商大舉湧入、四處砍伐,樹和果實沒了,山豬也搬走了。」
--------------------------------------
馬來西亞雨林消失比例全球之冠,台灣也是幫兇
1980年後,馬來西亞政府為發展民都魯(Bintulu),設立碼頭、農業大學、石油提煉廠,開通產業道路,大量企業和勞工進駐。一些好不容易完成學業的伊班族年輕人,畢業後不想再回到鄉村,往市區找工作——然而,一切不一定如預想中順利,因為政府規定,一間工廠必須有六成勞工是馬來人,剩下的再分給華人和伊班人。
砂拉越州的首都古晉,有半數居民是華人。
而部落的森林與土地,則越來越多伐木工人進駐。財團紛紛與部落簽約,租用土地種植棕櫚樹,一簽就是二、三十年,「雖然政府有為伊班族規劃保留地,但有些合約誘騙族人便宜變賣祖產;有些地方則官商勾結,村長任憑財團自由砍伐,可村民全都不知情。」除了土地糾紛,有些伐木工人甚至會性侵婦女,為部落帶來很大的衝擊。
伊班族不吭聲嗎?「族人有一些自發性組織,但多數人還是會猶豫、怯步,」陳榮福說:「因為他們仍然想出去工作,擔心參加抗議,未來被政府或工廠封殺。」
陳榮福在當地的好友黃孟祚,是一位牧師,也是砂拉越的NGO先驅,長期致力於森林保育與原住民人權福利。熟識不少台灣人的黃孟祚,對於議題裡碰到的矛盾並不避諱——他說,台灣是馬來西亞原木出口的第二大國(註1),而砂拉越雨林的珍貴木材,一大部分就是流入台灣,製成廉價家具出售。
2014年,黃孟祚拜訪台灣,和陳榮福奔走教會界、學術界與NGO,希望邀請台灣人共同關注砂拉越的雨林問題(註2),不只因為台灣是馬來西亞木材貿易大宗,更因為該年馬來西亞的森林消失比例,高居全球之冠;而根據調查(註3),砍伐雨林的砂拉越當地企業,背後經營的六大家族,只有一間不是華人企業。
陳榮福(左)陪同黃孟祚(中)拜訪台灣。
隨著雨林面積遞減,許多生物逐年消失,也常常發生土石流,嚴重影響大河水質,令長年依賴大河生活的伊班居民不勝其擾。陳榮福說:「這些情形,很像台灣原住民碰到的問題,如今發生在自己曾待過的伊班族部落,讓我非常痛心。」他們希望持續凝聚台灣華人的力量,挽救砂拉越珍貴的雨林。
直到今日,大海兩端的故事仍在繼續
除了陳榮福固定回砂拉越探訪,這幾年也越來越多伊班人來台參訪。今年春天,陳榮福才剛接待一批伊班族朋友參觀南投、花蓮、台東的原住民教會與農業發展。高齡81歲的他身心硬朗,出遠門不成問題,一口伊班語的流利程度也絲毫未減。他透露:「我私底下讀聖經,都會用中文、英文與伊班語。」相當珍惜練習伊班語的機會,「畢竟台灣沒有適合的環境,自己不努力可能就會忘記。」
認真看待伊班語,他對自己的母語也毫不懈怠。2001年,行政院原民會舉辦第一屆原住民語言能力認證,他就是阿美語認證的口語委員——不過,沒想到,總與其他族群「混」在一起,也有淪為「身份不明」的時候:「布農族的全所哲(Biaz Taki-hunang)牧師,是接續我們四個阿美族家庭之後前往砂拉越的宣教士,大家有革命情感,不時都會聯絡。我們回台後,有次去他家作客,聊天聊到興奮處,他竟然忘記我是阿美族,一直跟我說布農語!」當下陳榮福只好尷尬打斷談話:「牧師,我是阿美族,不是布農族哪!」
距離前往砂拉越那年已過50載,而陳榮福今年已高齡81歲。
阿美族、布農族、伊班族⋯⋯族群之間的界線越模糊,回看告別砂拉越那一天,就越能想像離人心中的難受。雖然知道馬來西亞是伊斯蘭政權,期盼長駐伊班族部落的陳榮福夫妻,還是抱著一絲希望交出永久居留證的申請,「好不容易等到回覆,一收到結果通知單,上面只印著大大的馬來文『不通過』。」陳榮福回想那一刻,還清晰如昨:「當下我半開玩笑對官員說:『這是什麼?我看不懂。』只見他對我笑一笑,說:『牧師!你知道的!除非你改行,否則哪可能留下來?』」
離開砂拉越前,陳榮福到朋友家道別。這位朋友也是位政府官員,聽了這件事,立即想打電話為他「求情」,沒想到拿起電話三次,陳榮福就按掉電話三次。「當下,他驚訝地看著我,完全無法理解。我說,算了吧!如果是透過關係留下來,好像就跟我原本想留下來的意義不一樣了⋯⋯」
陳榮福守住了自己所堅持的意義,奇妙的是,這段跨越文化、種族、語言與汪洋大海的情誼,亦終未因人的去留而中斷。50年後,台灣人與伊班人依舊同行,而且,看起來會遠遠超過半世紀,很久、很久。
———
註1:根據2013年的馬來西亞海關資料,台灣是馬國主要原木出口國第二名,僅次於印度;夾板出口方面,前三名為日本、中東與台灣;鋸木出口方面,前四名是泰國、中東、菲律賓、台灣。
註2:〈馬來西亞森林消失中,台灣人是幫兇?〉,《報導者》,2016。
註3:〈砂拉越原住民人權工作者黃孟祚,籲請台灣長老教會關心非法木材進口問題〉,《教會公報》,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