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高再得那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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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俊明撰 「父親那一代」 《十字架之路─高俊明牧師回憶錄》望春風出版社 2001年 p.37-47;是該書第1部「美好的種子」第2篇。高再得醫師(1883-1947)是高長傳道師的三男,台南太平境教會長老;夫人侯青蓮(1890-1975),也是台南太平境教會長老。


父親那一代基督徒的行誼,於信仰、教育、政治、社會、 文化方面,都自有標竿,相互扶持,相互提攜, 不愧為世上的鹽與光。

蘭大衛醫師的傳奇

我的父親高再得,是高長的三子,1883年1月1日出生於中部山區的烏牛欄教會,即今南投縣埔里鎮的愛蘭教會。父親成長於傳道者的家庭,親身經歷初代傳教的生活與傳統,深切感受傳道與行醫的相輔相成,於是立志要當一個幫助病人解決痛苦的基督徒。

當時台灣還沒有西式醫學教育學府,西醫仍採學徒制。父親從長老教中學畢業後,赴彰化醫館(今之彰化基督教醫院) ,在蘭大衛醫師(Dr. David Landsborough)門下習醫多年,並任其助手。

蘭大衛醫師(1870-1957年)出生於蘇格蘭的牧師家庭,畢業於格拉斯哥大學,又入愛丁堡大學習醫。他應允教會的殷切呼喚,1895年來台從事醫療傳道,一生奉獻給彰化醫館。蘭醫師在台灣,突破語言隔閡,身受瘧疾侵犯,行醫、教學,未曾間歇。單身17年後,1921年,與傳道者連瑪玉姑娘(Miss Marjorie Learne)結婚。

曾有一次,有一幼童因腿部傷口化膿,醫治無效,病勢嚴重,送往彰化醫館。蘭醫師親割夫人連瑪玉姑娘股皮,幫病童施行植皮手術。這就是醫界著名的「切膚之愛」故事,傳為中部地區的美談,彰化民間因此流傳「南門有媽祖,西門有蘭醫師」的諺語。兩人育有一子一女,兒子蘭大弼(Dr. David Landsborough Jr.),人稱「小蘭醫師」,日後也獻身台灣的醫療傳道。

父親在彰化醫館習醫多年後,回到台南,開設「再生堂醫院」,主治內科和小兒科。他是高家第一位習醫開業的醫師。

父親信仰虔誠,熱心教會事工,勤勉做主忠僕,平常忙祿看診,禮拜天一定上教堂做禮拜。有時病人急症,他趕赴醫診,來不及做禮拜:診療結束,他一定先趕到教堂,一個人靜默禱告、讀聖經,敬拜完畢,才安心回家。他連續擔任太平境教會執事和長老職務,達41年,至死方休。

一邊看患者 一邊講道理

父親看診認真,善待貧者。俗話說:「貧病交加」,貧與病,如影隨形。對貧苦患者,父親常常不拿醫療費;營養欠佳者,就多開維他命丸,再偷塞些錢。我小時候常看醫院門前患者大排長龍,每天有一、兩百個來自台南縣市的患者,等待父親診治。上午父親在醫院看 診,下午又騎腳踏車出診;印象中,半夜常有人來我家敲門,不論多疲憊,一叫出診,父親馬上起床,騎腳踏車出去。

多年後,我曾聽說父親的一段舊事。有一天,他出診一名婦人,返回醫院繼續看門診,突然有一個男子進來,問我父親說:「剛才你去看婦人,她放在枕頭邊的五元 日幣,你拿去了沒?』父親聽了,沈吟須臾,回答說:「有。」隨即召呼藥局王先生,交代將那婦人的藥和找的錢,一併交給那人拿去。

當晚,那人又來,對我父親說:「先生,你沒有拿那五塊錢,為什麼說有呢?」父親說:「這無關緊要。我若說沒有,恐怕你不敢拿藥回去。」原來那婦人打針之後,高燒漸退,能夠起身洗臉梳頭、整理床鋪,才在蓆下發現那張五元鈔票。聽說當時有一句話,在社會底層的市民中流傳:不免煩惱,去找高再得。」

父親看錢財很輕,見有乞丐挨家挨戶乞討零錢和剩菜飯,都盡力幫忙。二哥常阻止父親,說:「爸,這些人還能夠做工,都是被你這樣寵壞了。不要給他們錢,叫他們去做工。」因此父親不敢當二哥的面這麼做,只等二哥入屋後,偷偷追趕,拿錢給乞丐。

再生堂醫院的財務和庶務,父親委託專業經理處理,收支買藥補貨,都是經理決策經手。父親熱心傳道理,很喜歡人家信主耶穌,所以他都足一邊看患者,一邊講道理。患者說:「先生,」以前人稱醫師為先生,「我最近也常去教會聽道理……」父親很高興,說:「很好,很好,要敬拜上帝。」

看完病後,患者又說:「先生,我最近經濟很差,欠人家錢,請您幫我做保証人,好嗎?」幫人做保,解人危難,父親當然義不容辭,就說:「不要緊,我們是主內兄弟,要互相幫忙。」做保之後,對方倒帳,父親就賠,如是者多次。有一次,也是為病人擔保,對方倒了,跑路了,無處抓人,官府把父親抓去關。

父親被捕,母親只好湊錢把父親贖回來。受此驚嚇,母親下定決心,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要求親自管理醫院,並立下規矩:絕對禁止為人擔保;所有捐款,都要經過她核可:醫院的收入和支出,經理依程序向她報告;她每天晚上赴醫院仔細核算帳目。經此管理,醫院經濟漸漸好轉。

運動員的騎士精神

父親善馬術。禮拜六下午,或禮拜天下午,如果時間許可,他大都去騎馬。高家家族好像有音樂相體育的細胞,代代遺傳。四叔、五叔在跑步、跳高等田徑方面,成績優異。父親特別喜歡騎馬,他當醫生後,才有機會學馬術;他和日本軍官一同訓練,卻比年輕的軍官學得快又好。

曾經一次,父親參加越野賽馬競賽。鳴槍後,他一馬當先,沿著原野、林間、山巔的比賽路徑,遙遙領先。就在山高谷深之處,他回頭一望,看見落後他的第二名騎士不小心翻落,於是立刻下馬,返身援救,無視後來者二飛奔掠過,最終兩人當然是殿後。馬賽結束,主辦單位得知此事,頒給父親「精神賞」。

或許因為父親喜歡運動,所以他最喜歡看的電影是「泰山」。泰山系列電影,男主角原本是奧林匹克運動會的十項運動冠軍,演起泰山,非常自然,糾結的肌肉,強 健的體魄,看起來就像活生生的原始人。他腳一蹬,就跳得很高;雙手一拉,盪著樹藤往溪谷那邊飛去;雙腿敏捷,快速穿梭林間;又擅游泳潛水,與野獸搏鬥。泰 山電影在台南放映,父親就帶全家老小去看。

泰山是我們的英雄

鐵路餐廳是台南第一家西洋料理餐廳,位於台南火車站二樓,是當時很出名、也很昂貴的餐廳。父親有時帶我們全家人,浩浩蕩蕩前往。小孩子根本不曾見識過西餐 的場面,也沒見過一桌整整齊齊排奸的刀又湯匙。我們一個個端坐桌前,讓西裝畢挺的日本人,忙進忙出,端上一道道的菜。父親的意思,不在排闊,崇尚奢華,而是對我們的一種教育:「雖然我們只是囝仔,被日本殖民統治的台灣人,也能享受這麼美好的料理,也能讓日本人畢恭畢敬的侍候。」當時還不僅「尊嚴」這個詞的意義,卻已有「尊嚴」的感覺。

台灣民族運動之士

日治時代,父親參加台灣文化協會,曾被選為理事,致力於台灣民族運動,為此被日本憲兵拘捕,坐牢一個禮拜;也曾因反戰,成為日本政府的黑名單人士。他長期 贊助姨丈蔡培火先生的政治運動,也出資支持他在東京戶塚開設「味仙餐廳」,做為旅日台灣人的落腳點之一。

根據賴永祥《教會史話》第五輯記載,當年台南神學院巴克禮牧師,發現教師林燕臣之子林茂生資質出眾,可以栽培,就找了富裕地主和醫生各二名,贊助林茂生赴日深造;日後林茂生繼續赴美進修,成為台灣第一位哲學博士。那四名贊助人,就是李仲義、劉瑞山、顏振聲和高再得。

父親那一代基督徒的行誼,於信仰、教育、政治、社會,文化方面,都自有標竿,相互扶持,相互提攜,不愧為世上的鹽與光。

座落於民生綠園附近的再生堂醫院,是當時很罕有的三層樓鋼筋水泥洋房。住家離醫院約五分鐘腳程,是兩層樓的洋房,前庭有水池,種植許多榕樹、盆栽和蘭花, 那是父親的最愛。中午休息時間,父親就待在前庭,整理花草樹木;他常參加當時日本人舉辦的蘭花和盆裁比賽,也常常入選。

父親也喜歡果樹。他在台南後甲買了約20甲的果園,滿植芒果相南洋水果,也在住家後院養火雞、鯽魚和蝸牛。蝸牛很珍貴,他專程託人從南洋進口蝸牛,裝在箱子裡繁殖。我還記得,蝸牛棺為長大後,尋木箱縫隙,鑽出逃生;父親一發現蝸牛跑掉,就叫我們去找,一隻隻撿回來。

父親養了很久的火雞,肥膽大大的。戰爭期間,糧食缺乏,食物採配給制,大多數人長期處於半飢餓狀態,家人都等著火雞來打牙祭。有一天,一個年輕人從我家門前經過,見大門洞開,幾隻火雞在前庭踱步。那名年輕人立刻張開雙臂,一把抱起,就要走了。父親適巧看到,跑上前去阻止,急道:「你怎麼全都抱去?我辛辛苦苦養到這樣,拜託,拜託,留幾隻給我們吃吧。」戰時我在日本讀書,因戰火蔓延,音信中斷,對家裡情況毫無所悉。但是母親仍然把火雞肉製成罐頭,輾轉寄到東京,給我們補充營養。

歡迎會上蒙主寵召

戰爭末期,空襲頻頻,大家照規定疏開。沒多久,我們的住家相再生堂醫院,都被轟炸。鄰人設法通知已疏開工鄉間的父親,說:「高醫師,高醫師,你家被轟炸, 趕快回來處理。」三舅侯全成醫師、二姑丈吳秋微醫師,眼見我家已成一片瓦礫,滿心難過,擔心我父親無法承受打擊。但是父親回來,看見焦黑的斷壁殘垣,竟然說:「咦,燒得這 乾淨。」好像不太哀傷的樣子。

戰後我從日本回來,雖然世局滄桑,父親行醫之餘,仍然興趣廣泛;但因經濟大不如前,樣樣得自己來。哥哥們已成家立業,我是家裡唯一的男孩,於是自告奮勇幫 忙:每天清早清掃庭院;放學回來,要幫前庭百餘盆的榕樹盆栽,和二樓陽台的眾多蘭花澆水。

父親說,火雞要運動才健康,不能整天束縛在固定的角落,要出來野放。火雞從後院一放出來,就成群飛來飛去,到處拉屎;魚池、假山、盆栽、草坪,到處都是雞 屎,一片混亂,清掃起來非常辛苦。家裡常有訪客,門庭必須保持整潔,我被迫掃個不停。我很生氣,告訴父親:「如果你要種榕樹養蘭花,就不要養火雞;如果你 要養火雞,就不要種榕樹養蘭花。三這是我在青春時期,與父親少有的緊張關係。

1938年,蔡培火先生正東京因反日行動被捕,1943年遠赴中國。戰後,蔡培火先生自中國凱旋返鄉,1947年8月7日,台南的仕紳故舊在市議會舉辦歡迎會。父親受邀為貴賓,當時他的身體已經不適,思及與蔡培火先生的舊情,和共同奮鬥的種種往事,仍然抱病前往。就在歡迎會上,父親腦溢血發作,當場不支昏迷。台南市所有名醫正眾集彼處,經一番急救,立即送往醫院治療。沒多久,父親蒙主寵召,享年65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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