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二發空包彈

 

 

劉革新原文日文) 1995年撰。

《半個日本人》第10章。


        平成六年十月,我回台探望母親。在台北夜宿一宿之後,即從松山機場搭乘小飛機,轉往台南。才剛從空中鳥瞰出生故鄉台南的灣裡之後,飛機即馬上直角轉彎降落在台南機場。

回憶起昭和十九年,仍是中學生的我,沿著灣裡的海岸線,為了建造戰車壕而全體動員。在盛夏的酷暑,以及夜晚的蚊蟲叮擾之下,一邊防蚊一面夜宿於當地,一氣呵成的進行工作。

從天空俯瞰機場的四週,到處可見成「呈□字型」所作成的飛機待避壕。而那些工程像極了我們在戰時所建造的防壕。為了建造這些防壕甚至中斷了學校課程,騎著腳踏車前往十公里遠的機場附近工作。物資缺乏的時代,連腳踏車車輪內胎都不易買,所以當時都是截取適當的花園洒水用的橡皮管當作內胎使用。上述方法是因為當時情勢所使然,亦是不得已的方法,但卻有相當多人使用。幸好沒有因為這樣而得到痔瘡。

在戰爭即將結束前,曾有一次搭乘汽車從台南前往高雄。從台南出發五分鐘後,即到達大林,此時只見路的旁邊豎有木製的障屏連綿幾公里,隔絕了外瞰的機會。現在想來,那應是當時駐紮在附近的台南航空隊,正在進行什麼秘密的行動吧。

從菲律賓轉進來,由大西中將所率領的航空隊,據說在之後編成了在台南部隊中的游擊戰,以及以彗星艦爆為主要任務,也就是台灣最初的神風攻擊隊。

在當時,我們中學生則須進行夜間演習,也就是從台南出發,徒步行軍越過新化、關廟、歸仁之後,在東方既白時返回台南的東門。記得,在那時天空尚兀自灰濛濛的黎明中,天空出現了二架飛機,是最新銳的紫電飛機,形影孤單地往高空飛去。日本同學們莫不以最興奮的表情凝視遠去的飛機,但細想之,殊不知或許對那些年輕的特攻隊員而言,這又是一趟生死未卜的旅行。事實上,他們是相當可憐的。

在鄰近故鄉台南的附近,有一間林農具店。一家中擁有三個兒子,而三個兒子均是進入軍校就讀,且表現優秀。大我二屆的學長林義明即是該店的二少爺。三少爺則是中學時與我同屆的昭二郎君,但在畢業前不久,即被徵選為特別幹部候補生,提早離開學校。

昭和十八年二月左右的某天,中學時代的學長,後來為陸軍的林憲男大尉,則是農具店的長男。他在自已被血染的加島撤退,在返回日本的途中,即順道回故鄉台南來探視父母親。而我們則是在學校的劍道場上集合,手持殘破不堪的軍旗,迎接他的到來。

據他所說,運送至加島的食物補給品幾乎都讓美軍給切斷了,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好將食物裝在汽油桶內以驅逐艦或者是潛水艦偷運進去。但這個方法後來又被美軍所截斷,後續情形即像他接下來說的話。

在他的描述中,印象最為深刻的是,當一切的食物來源被切斷之後,日本士兵們只好啃食敵方戰亡的屍體,再不然,甚至連濠州兵、日本兵都吃。這樣的事實聽起來甚為淒慘,令人不忍耳聞。

後來,日軍成功的利用夜色,順利地將困在加島上多達一萬餘名的士兵們,自加島撤退。士兵們分乘驅逐艦,自有如人間煉獄一般的加島上撤退,這之中亦包括了林大尉。

爆發滿州事變之後,教育當局更是愈來愈重視軍事教育。

當我們升上小學高年級時,每一年都會有偉大的配屬將軍自台北南下督察。然後,我們就會集合站在校園中等待一位,似乎名叫後藤大佐的人前來校閱。大佐就站在一位高年級生的面前問說「你叫什麼名字啊?」,他就回答說「是的,我叫木谷進」。然後大佐就以認真的表情說「什麼啊!向北前進?為什麼不是向南前進呢?」這樣的問答算是很長的話題了。註:「木谷進」與「向北前進」在日語是同音的。

升上中學之後,學校愈來愈重視軍事方面的基礎訓練。中學一年級的校閱,是在滂沱大雨中進行的。結束後,大家都是全身溼透的返回教室,當時的導師中島先生,為了怕學生受風寒侵襲,即叫我們把濕衣服脫下,再從教官室中抱來成堆的舊報紙。隨即以摺紙的要領方法將報紙作成紙衣服,如此一來身體就可以暖和起來了。

在我進入中學的那一年,時值神武天皇即位二千六百年,而那一年正是昭和十五年,也是日德義結為三國同盟的那一年。當時學校的制服,頭戴軍隊式的帽子、身穿綁腿服,側背包也換成了背包,就如同幼年學校學生的陸軍一般。

中學一年級時,徒手訓練課程是以令號的比法以及敬禮的方法為主。二年級時,訓練重點則是在執槍方面,當然大家都配有劍槍。但雖說名為槍,但事實上,那只是在甲午戰爭中所淘汰的東西,不僅長又重,且年代久遠一拿起來就嘎嘎作響。

不久,日本突襲珍珠灣,展開了命運的一戰。而我們的訓練也從原先的假想敵蘇聯,變成了對美軍的實戰。

再說回來,在尚未突擊戰爭之前,即有自日本本地前來的腳踏車部隊的士兵進駐我們的學校。他們長時間借宿在教室,終於,不多久之後即離去了。但是日本軍的佛印進駐時,即是以「銀輪部隊」現身,一路南進新加坡了。

之後,學校一直陸陸續續有南進的部隊進駐,但不管如何還是會影響到學生上課的情緒。

當時,我們仍只是學生,因此常有機會可以跟士兵們聊天。而言談之中,士兵們自豪地表示,日本軍所持有的砲彈比美軍的總人數還要多。

但有的時候,也會看到士兵被長官掌摑耳光的情形。但被懲罰之後,那名士兵仍原地不動對長官敬禮。如此不合情理的事情,是全世界都如此或者是只有日本軍如此?

話又說回來,中日戰爭爆發之前,聽說在鳳山地區曾有部下趁著演習中從後攻擊下士官的事件發生,我想會發生那樣的事情,必定是士兵將平日所累積的怒氣趁此機會報復回來。但是,聽我一位曾經參加越戰的同事,傑夫葛羅絲說:這種情形經常會發生在美軍之中或者是戰場上;曾經還有以手榴彈丟擲長官的事件。

鄰近我所就讀的學校北側,即是陸軍第四隊的練兵場。在高低起伏的廣大荒地中,經常可見士兵們在進行散兵戰的演習。在練習場的北端,則有難得可見的大砂丘,而那裡當然順勢成為攻防戰的訓練場所。而我們亦經常在訓練的時間前去練兵場。以前演練的三步六步散開隊型,在對美軍作戰時人數即倍增,在廣大的荒地儼然是戰鬥訓練場。

有一天,軍事教官下達命令前往遠方的沙丘,並以匍匐前進的方式前進。身背重槍、匍匐前進,是一件相當困難的工作。仍在途中,與我同屆的永野三夫突然胃痙攣,痛得滿地翻滾,那個樣子就好像說「沒有這一戀情」的原島會長一般。在場的教官見狀,緊急命令暫停演習,但幸而永野後來並無大礙。

甚至有的時候,有所謂的夜間膽識訓練。此時,我們都須將槍劍術用具固定在身上,在暗夜裡一個一個往練兵場以及附近的民家處走。這時常常突然出現埋伏在旁的士兵以木槍攻擊你,讓你甚感恐懼。

在這裡我就非說一件事不可。當我們升上高年級生時,仍是經常受低年級時教官的照顧。當時我是二年級的分隊長,有一天,當我們正抱著步槍在跑步時,有一個學生突然將步槍往自己頭上用力敲打。然後,那個學生再將槍撿起來繼續趕上他已經落後的隊伍。當天晚上,他卻死了,可是,當時學校並未向我詢問有關這件事的發生情形。我已經記不得他的名字了,只記得他是台灣人。在當時人命賤如草的年代,如此的草菅人命,至今仍是令我良心受到苛責。最近,有機會向他以前的同學詢問此事的時候,他卻以不記得了來搪塞我。反觀若這件事是發生在美國,肯定是要大舉搜查一番的,甚至可能會牽扯上我督導不周的罪名。

升上中學五年級之後,從三班縮減為二班。理由則是因為大多數的同學都進入了軍校就讀;而且東班的同學因為英語課從必修科目中被剔除,也不知道為什麼,幾乎所有的台灣人都轉至西班。

再接續之前所提及的夜間演習,當時的日本教官覺得由台灣人向日本人下達命令是相當不對的一件事情,即改由低年級的伊藤雅夫擔任分隊長。在當時彷若是真實戰事演習的時候,日本人還要如此計較誰在上位,身為高年級的台灣人,皆是敢怒不敢言。

事情再接下來,當天晚上,教官即發給分隊員二發空包彈。等待清晨遇到戰事時,再裝入彈藥引爆炸彈。

現在再回想起來,在那麼長時間的戰爭中,包括我在內,其實都是沒有實際引爆炸彈的經驗。在之前提及的話中,雖說日本軍是多麼的勇敢,但是在沒有彈藥的情形下,一但遭遇敵方的攻擊,恐怕亦是泥菩薩過江。

有些脫離主題了,戰後,亦徵召了在台灣的年輕人。發生在中國大陸的內戰中,國民黨的軍勢眼見愈來愈惡劣,此時急需兵力的支援。而在當時的台灣,戶口均以校正完畢,國民黨即以國民應盡的義務為名,強行徵召兵役。

而我也前去南門國小接受徵兵檢查。在接受完敷衍了事的檢查之後,役男全部併列一排將褲子脫下,此時醫生即誇張的摸摸陰莖以及睪丸,之後結束檢查。大多數的壯男在入伍之後,即因戰爭的需要而被派遣去中國大陸支援。幸好當時我仍是一個學生而免於被徵調。

但是,日後我因計劃前往國外留學,因此必須前往鳳山陸軍軍官學校接受訓練。當時,在美留學的中國留學生都傾向於返回大陸,為防範未然而必須接受教育。

而後,中國大陸已完全淪陷於共產黨手中,所以說也不必前往越南攻打了,即留在台灣安心的過著被狗追、看鴨子跳過淺漥的軍旅生活。期間,蔣介石亦是留學日本,因此其軍營與日本軍極為相似。而我則是在猛犬連隊中「遊手好閒二等兵」中渡過我的軍旅生涯。總而言之,我的軍隊生活不管是在分裂時代或者是和平時代的軍隊,與其說是為實戰而訓練,不如說是為了做給美國顧問看。在每天的模仿戰事訓練中,彈藥如石粒般一點也不可惜的射擊、糧食如免費般每天吃飽飽,且一到週末還可以返回故鄉與妻相聚,真是悠閒的二等兵生活。

一九六六年,我拿到了美國公民的居留權,但是某天卻收到台灣政府的軍事召集令。我偶而也須出差至華盛頓附近的宇宙開發研究中心,也趁此機會,順到去中華民國領事館處,將事情詢問清楚,但所得到的答案卻是「不用問理由,我們只是將把你當作中國的公民」。最後,我即將此一通知置之不理,但後來他們也沒有再繼續追查下去。

試著思考這一切,台灣在日本的統治下長達五十年,而朝鮮亦達三十六年之久,都為日本的殖民地。朝鮮人是較有骨氣的,自始至終徹底的反抗日本人的統治;但台灣卻能易地自處,反抗程度並不如朝鮮般激烈。朝鮮位處於傳遞日本文化的跳板,也因此識字率較台灣來的高,想當然爾亦易孕釀反日的思想。或許是批判了台灣人,但是當初移民台灣的人,普遍都不識字,這樣如何能激勵民族意識呢!

當戰事告急時,台灣即實施志願兵制度,接下來不得已只好強行徵兵。在原住民高山族方面多是採游擊戰方式突擊;但多數的台灣人,則前往南方或沖繩去當戰鬥員,但之後幾乎都是音訊渺茫。我們是屬於不配給有彈藥的部隊,遮掩自己在低漥之處。這是為了萬一遭受敵人的戰車攻擊時,我們可以跳出去跟圓錐爆雷一起進行爆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