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人是棒球迷

 

 

劉革新原文日文) 1995年撰

《半個日本人》第4


戰爭終於結束了,一眨眼業已五十年。不變的是,以往的故鄉台南至今仍是盛行諸多的運動競技場。市立運動場、棒球場、賽馬場、游泳池等等設備完善的場所,在郊外則另外有高爾夫球練習場,以及每年在台南高工召開的秋季運動大會。赫赫有名的有「圓滿結束」的台南一中棒球隊、台南二中的「網球」、以及長榮中學的足球隊等等。一思及此,腦海裡不自覺的一目目掠過哪往昔。大家群起高唱台南市歌,在士氣高昂的歌聲中展開一連串的競技比賽。

 直到戰敗前,一直是日本殖民地的台灣,時而可見親日的風潮,其中最深遠的則非棒球日人稱野球莫屬了。但戰後,國民黨政府卻以「日本統治下的余毒」為藉口,為免台灣人再沾染其氣息而對棒球多加干涉。但近來卻因青少棒的揚名海外,加惠於台灣的威名遠播,如此一來,即使反日情節相當嚴重的外省人,對棒球亦多有所諒解了。

 當年在每年舉行的市棒球對抗賽中,多由兒玉,莊、以及高松等日台人所組合而成的台南隊拔得頭籌。這樣的環境下,我們自小即開始接觸棒球。猶記小學三年級時,高年級的金子三郎提議,由住在壽街、清水街地區的同伴以及住在北門街、三分子地區的同伴各組成二隊分別舉行對抗賽。而金子亦親手作了一面優勝旗。記得我們隊上有村山盛敦、川名昭二、中井俊夫以及川原田茂等人;而對方則是三宅透、梅木節男、名越高昭、宮本達也以及今給黎辰夫等等。

比賽當天,金子率領我們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前往花園小學。比賽在金子的一聲令下開始了,但沒多久即扭打在一起。當時輪值的赤木玖三老師見狀立即從教職員室中衝出來,隨即大聲斥罵。如此一來,好不容易集結而成的對抗賽就這麼不了了之了。而記憶中的這件事,竟然業已過了60年。當時的同伴中,名越已戰亡;三宅、宮本、川名也已成故人;至於金子與其他年幼時的玩伴,如今不知身在何方,亦無從得知其近況。遠在地球彼端的我,竟也只能感到強烈的孤獨感,獨留腦海裡的記憶不勝唏噓。

很早之前,台南即非常盛行青少年棒球。每年,公立小學皆會各自組成競賽同盟,以爭取優勝為目標展開激烈的爭奪戰。而南門、花園、寶、港、末廣等小學之間的棒球賽,亦是我們這群頭髮已灰白的老人所津津樂道之事。

 除了上述的學校以外,並未有其他附屬的公立小學參加。其因似乎是因為,在某一年的比賽中,球不慎打重中捕手的「命根子」,而他竟因此而命喪九泉。從這一意外事故之後,即不再參加同盟賽了。美式捕手所穿戴之胸甲並不如日本式的延伸下垂,但是對棒球公司的人而言,擔心也沒有用,因為無論是在任何大小聯盟賽中,捕手都須將塑膠護腕穿戴齊備。近來的社會高唱男女平等,雖仍屬少數,但在美國已經有女子參與棒球聯盟賽了。幾天前,在電視上偶然發現,已有一隊伍啟用女子當捕手。這麼一來,是否需要用到護甲即引起了相當的爭議。因為在美國凡事皆須依照規定執行。

 約莫昭和10(1935,當時擔任我們花園小學導師的是森五六老師,順理成章的亦是我們棒球的指導老師。熱愛音樂的森老師,也為了提昇學生們的士氣而作了加油歌。「新綠の森と來る、勝鬥あげん 今日の日を、日頃の練磨悠〃堂〃これぞわれらが花園」全校學生齊聲高唱。但是森老師在之後,卻被調至原競爭對手的南門小學,當然亦擔任棒球隊的指導老師。時值昭和13(1938,當時的少棒聯盟賽中是由花園小學一舉大敗宿敵│南門小學。在南門的父兄及學生們即盛傳「森老師仍任職於花園小學時,從未得過冠軍,此次壁是森老師故意放手讓對方贏的」,一時間抱怨聲四起。

 昭和14(1939的春天,我們正式昇為六年級了。而當時擔任老師的本村老師,更是傾付全力於準備比賽。而我身為一壘手,每天更須勤加練習防守以及擊球等猛烈的訓練。我的父親更是為了這次比賽,難能可貴的買了一壘手專用的合指手套給我,有了此一利器,我更是信心滿滿的期待比賽當天的到來。遺憾的是,由於當年仍值日中戰爭,因此聯盟賽即被迫喊停,取而代之的是77日與從陸軍醫院中招待傷病兵的棒球賽,只在日本人學校之間展開對抗賽。

但是,為了莫名的原因,臨危比賽之際,我竟然並未膺選為上場選手。對此事憤憤不平的隊員豐田幸一君,即向本村老師反應,老師順口即回答「劉同學是中國狗,所以並不出場這次慰問傷兵的比賽」。我對於我的投球、擊球技術相當有信心,只是不擅於跑步。假若老師是以此為考量,或者我能以此信服。但是老師的一句「中國狗」卻在我年幼的心中,留下不可抹滅的傷害,直至今日我仍無法釋懷。

 漸漸習慣之後,我對於「中國狗」這個衊稱也不再有任何感覺了。在以前,日本人習慣以此作為台灣人的代稱,甚至連老師都在這麼無意間說溜了嘴。但戰後,日本人則開始自律禁止再使用那一句話。

當時的台灣人稱日本人為「狗仔」亦即如犬狗般的輕蔑之稱。但日本的男人還不都是站著小便的。我的父親因曾留學日本,在我印象所及,父親亦會在就寢前,站在庭院芒果樹下小便。之後,當時盛傳內村鑑三不敬事件,但老師不論在奉讀什麼詔書時,並不會像其他人一般要求叩拜。事件之後,一高的全體代表一行五人即蜂湧至內村老師的家中,但據說他們將賣國賊的罪名妄加扣上老師的帽子,且在老師的門前玄關處小便。如此的行為,一高的人不竟比犬狗更加不入流嗎?

 昭和十五年(1940,我進入了台南一中就讀。社團活動則選擇劍道社。每天放學後,我則多在校園北邊的棒球場,坐在兩邊看台的階梯上看選手們練習。

台南一中在過去的歷史中,並未曾在全台灣中等學校棒球賽中獲得冠軍。但是卻在日本統治台灣末期,在嘉義的一場球賽中精采的獲得此一殊榮。猶記當天當捷報傳回學校時,全體師生欣喜若狂的前往車站迎接凱旋歸來的選手們,且在當時站長松本先生的許可下,齊聚車站月台等待列車的到來。在一片歡生鼓舞中,全體師生高唱著「北新高  嶺秀  」校歌,迎接此一充滿勝利的光榮。而我至今仍是保存著當時刊登在報紙上的恭賀新聞,時至半世紀後的今天,它仍是我最珍藏的回憶。但是,那面優勝旗與校旗一起放置於肖像奉安室中,不知現今是否仍是完好如初呢?昭和20(1945)31,甫自學校附近芋帛作業吃完午飯回來的我,即受命擔任奉安室的糾察人員。而我在站崗時,仍是兀自沉浸於優勝旗的英姿颯颯中。輪值一小時後,接替我的即是川中忠雄君,我則往校園方向前進,不過才一眨眼時間,母校即遭遇大爆擊,極為遺憾的是,川中君因此而喪生了。這件事在當時亦引起了一陣話題漣漪。

 戰後,隨著和平的到來,台灣又再度興起了一陣棒球熱。曾經有一個時期,我參加台灣大學的棒球隊,且遠征至高雄市參加台灣省運動大會的棒球比賽。背後繡有八號之棒球制服在賽後即歸還給校方,但當時頭戴之帽子,則可自己留下當紀念品,至今我仍是放在我的睡房當作飾品。

往時,在台灣畢業於日本慶應或早稻田大學的人相當多,曾經早稻田的畢業校友邀請母校棒球隊在台南市立體育場展開一場比賽。當時,數千名球迷蜂湧至球場為他們加油打氣,而我與父親亦是其中一員。但疑惑的是,父親畢業於慶應大學,怎會替宿敵加油呢?

 回想起來,我自孩提時代即非常熱愛棒球。及至懂事了,偶而在夏季的甲子園競賽中出場。尤其是在嘉義農專的一場晉級決賽。昭和六年(1931,結束日本留學生涯的劉子祥叔父,買了生平的第一台收音機。接著叔父在庭院的龍眼樹上架設長竿安裝收聽天線。其實那種收音機即是所謂的再生式收音機。透過播音員精采的播送,大家莫不捏緊了拳頭,全神貫注的收聽實況報導。

嘉義農專成立於大正7(1818。最初只為設有農業科以及林業科,學生人數一學年約一百人的小學校。主要學生來源為台灣人以及稱之為高山族的原住民子第。雖為日本人所設立之學校,但因該校的棒球隊相當有名,以及在當時不景氣的時代卻有台灣製糖分公司就業機會,因而使得日本人的人數亦年年增加中。據說嘉農的棒球隊何以能揚名海外,這都得歸功於近藤老師,且近藤老師亦是之前培育松山商業棒球社的名老師。近藤老師相當重視培養選手們在攻守兩面的判斷力。不知是否即因如此,嘉農在近藤老師擔任指導教練以來四度榮膺代表台灣前往日本角逐甲子園競賽。此一隊伍最大的特色即,是由台灣人、日本人以及其他包含高山族的原住民所組合而成的。當時一出現在昭和6(1931的甲子園競賽中時,觀眾的拍手喝采聲絡繹不絕,而嘉農亦不負眾望的一路晉級至總決賽。在近藤老師的指導下,當時擔任投手的台灣人吳明捷以及擔任捕手的高山族人東和一,三種族群卻展現出最大的團結,齊手致力於甲子園的競賽中。這場震撼全日本的大事,至今仍是有相當多人記得的。

 附帶一提,在那一年甲子園的比賽中,嘉農一路共戰四場。第一戰是神奈川商工,以30獲勝;第二戰是札幌商業以197大獲全勝;第三戰則是與小倉工業對抗結果以102獲得壓倒性的勝利;最後命運的決賽中,卻以40飲恨敗北,輸給了中京商業,這一戰也粉碎了稱霸全國的美夢。

結局雖未獲得勝利,但市民們卻是以空前熱烈的支持來歡迎他們此番的壯舉。時至今日,歲月荏苒,國勢亦改變了。但在台灣,民眾對棒球的支持度仍是不改其衷,歸功於嘉農的烈蹟應是不為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