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府城」------阮的跤跡印佇府城的街路

　

　
劉克全撰 本文榮獲第十屆府城文學獎 正奬 2004年 
我出世佇府城青年路一間兩層樓的紅磚仔厝，隔壁是清朝道光時代起的祖厝。我自細漢著蹛佇清水里，迄時陣日本人轉去了無偌久，阮猶原講附近的所在叫做清水町。向東，經過博愛堂，過鐵枝仔路著是竹園仔，遐是阮細漢搵嘓雞、拈田蠳、灌肚伯仔的所在。向西北著是東菜市，我定定行過澹漓漉的菜市仔巷仔路，鼻著青青的高麗菜葉味，佮一尾一尾長長彎彎少可臭腥的虱目魚仔味，遐是我囡仔時陣鄉土的記憶。
自一年仔悾悾的時陣，我著家己背冊包去學校讀冊，行過府城隍廟，有時入去看吊佇頂面的紅色大算盤，有時入去看「爾來了」的大匾仔。順青年路向西一直行，過清水寺巷仔，出開山路，行過台南州廳前的鳳凰木，抾一蕊一蕊朱紅的鳳凰花，一路算州廳的玻璃窗仔有若濟，眠夢我坐佇窗仔邊咧讀尪仔冊，一路摸著孔子廟紅記記的牆仔壁，歡歡喜喜行入忠義國校的花園，來到我的教室------日本人起造的武德殿的樓跤。我小小的跤跡印佇府城的街仔路，印佇州廳前，印佇孔子廟邊，規千步、規萬步。
猶會記得我小學三年的時陣，佇下晡時，定定有一位阿伯趕一陣羊仔，對竹園仔遐來，經過阮兜，行過東菜市口、淪入清水寺街巷仔內。我第一擺看著的時陣，那看那心適，著算看有幾隻，原來有五六十隻；第二擺看著趕羊的阿伯，我驚一趒，阿伯干焦賰伸一肢倒手，規身軀攏穿烏衫，提一隻竹仔咧趕羊，羊仔嘛攏是烏个，一陣闖來，害我驚甲欲死。我較無膽，著共阿兄講：「阿兄阿兄，汝較有膽，你去問伊，是按怎賰一隻手！」阿兄問了，趕羊的阿伯攏無表情，嘛無應。
五月節的時陣，青年路賣豆花的阿伯猶原大聲喝咻，「豆花哦！」一陣褪赤跤的囡仔佇阮兜厝頭前金龜仔樹跤咧佚尪仔標，應講：「豆花捙倒擔，一碗兩角半！」。猶會記得賣碗稞阿伯熟識的喝聲：「碗稞！碗稞！來買碗稞」。猶有賣肉粽的老阿伯：「肉粽！燒肉粽！」三個人攏咧喝咻搶生意，四十冬後，遮的聲音攏消失佇祖厝的巷子內，干焦賰厝角鳥仔逐日攏會來厝頂唱歌，貓咪仔透中晝佇厝頂咧歇睏;有時陣猶會聽見彼熟似的喝聲「有酒矸通賣無？歹銅舊錫簿仔紙通賣無？」。
羊群佇下晡行過阮兜，逐隻羊仔腹肚攏凹凹凹（nah）；真奇怪，羊仔毋是狗仔那會曉認路，羊仔攏走代先，阿伯攏行佇後壁，羊群行去東菜市，淪入清水寺巷仔內，行過州廳的後壁，順孔子廟的頭前門一直走一直走。我真好玄，著綴羊仔的後壁行，看羊仔是欲行去佗位食草。羊群佮自轉車佇水流觀音街巷仔路淪來淪去，喨喨喨……咩咩咩……喨喨喨……咩咩咩……，府城的街路親像田庄的巷仔路，規街路攏是自轉車印、囡仔跤印佮羊仔屎，有囡仔的歡喜聲，嘛有羊仔屎的臭腥味。
觀音菩薩佮清水祖師逐日攏佇廟前看囡仔行來行去。有一日，我行到清水寺遇到班長阿誠，著招伊作伙行。阿誠伊兜管誠嚴，毋過伊嘛真愛綴陣，就偷偷仔綴我，無予伊的阿母知影。
阮細漢的時陣攏穿阿母做的內褲佮一雙木屐著khit khit khok khok佇街路賴賴趖。羊仔一路咩咩叫，一路放細粒羊仔屎，阮綴羊仔聲羊仔屎一路行……，行到孔子廟石坊前，阿誠踏著羊仔屎，煞趄一倒，木屐鬃斷一跤，內褲黏著屎閣裂一空，破皮流血，疼甲唉唉呻，罵我講：「攏嘛是汝害个，我轉去會予阿母摃！」目屎著欲滴落來，伊講了著坐佇塗跤大聲吼。六月的唵蜅蠐吼咧咧，阮的心情真鬱卒著無閣綴羊仔行，看羊群行去大南門半月城牆前，消失佇城牆仔邊。
阮行入學校------忠義國民學校，學校內松仔跤有一條溪，阿誠驚轉去予阿母摃，著共褲褪落來洗清氣，較無臭屎味，隔壁班的阿明攑一枝竹篙𤆬小妹走來學校黏唵蜅蠐，看得阿誠褪光光，也愛笑也可憐伊。阮順紲佇溪邊耍一陣，掠一大堆烏肚kuainn仔，耍甲日頭落落佇孔子廟的簾簷角，共紅色的壁牆照甲紅記記，才想著愛轉去厝裡。
綴無著羊仔陣，毋知影羊仔咩咩去佗位食草，我佮阿誠誠失望，行倒轉去石板路，淪入包仔祿邊巷仔內，燒包子芳絳絳，腹肚真枵，身軀無紮錢，啄瀾一直流。
到阿誠in兜，無想到阿誠的阿母已經徛佇門口提一枝箠阿咧等伊，看著阿誠身軀沐甲澹糊糊閣褪赤跤，罵一聲：「夭壽囡仔，汝走去佗位……」，箠仔攑起來著位尻川摃落去，可憐的阿誠夆摃甲尻川紅紅三四巡，疼甲叫：「阿母啊，我後擺毋敢啊。」一面呻一面吼一面挲尻川。阿誠哭甲目屎流鼻水滴，我嘛驚甲晰晰顫，恐驚予竹仔尾掃著。阿誠的小弟扭阿母的裙邊講：「莫閣摃啊」……即時陣忽然間聽著一陣咩----咩----的聲音，一陣羊仔行過，逐隻食甲肥泏泏，腹肚圓滾滾，欲行去府城隍廟，轉去竹園仔歇睏。斷一隻手趕羊的阿伯看著講，「毋通摃囡仔，足可憐，我攏無摃羊仔！」阿誠的阿母看著阿伯穿烏衫閣斷一肢手，驚一趒，無閣摃阿誠，有夠衰的阿誠予斷手的阿伯救著，嘛驚一趒，隨恬恬，心內驚驚閣感激，尻川挲挲咧，看阿伯慢慢仔行去青年路，消失佇暗暗的巷仔口。我用手共阿誠拭目屎，趕緊綴羊仔走轉去阮兜。日落的彩霞覕甲無看影，厝瓦頂逐枝煙筒管攏咧出煙，巷仔頭巷仔尾攏是芳絳絳的肉粽味。想著阿誠可能今暗袂當食肉粽，我心內嘛足鬱卒。
歇熱的時陣，我定定招阿誠佇府城的街仔路踅來踅去，會記得中山路有兩排的鳳凰木，青蘢蘢、青蘢蘢，透到火車頭。民權路有一間上帝廟，廟內塗跤的六角形紅磚仔，佮阮祖厝大廳的六角紅磚仔若雙生仔，攏相仝，我定定踏佇上帝廟的六角紅磚仔頂面，行來行去，若親像佇祖厝的大廳咧佚跳格仔。廟內有一塊扁仔，寫「鷲嶺」，細漢時陣，攏毋知是啥物意思。有時陣，行過上帝廟邊的肉粽店，腹肚枵枵的時陣，喙瀾一直滴，趕緊行過四春園邊仔的台南圖書館，行去民族路的安永堂病院外公的厝看阿公咧共囡仔注射，看著細漢囡仔咧吼，我共in講：「袂疼啦，莫閣吼啊！」。厝邊有一個空軍游泳池，不時有人咧跳水，阮看甲心撓撓（ngiau- ngiau），足想欲位厝二樓跳入游泳池泅水。
熱天過了，中秋月餅排甲規菜市仔；中秋過了，未食冬節圓仔，清水寺做醮的花燈吊甲規條水流觀音街仔巷路紅記記，阮這班的囡仔定定穿木屐佇巷仔內覕相揣，阿誠in兜是阮歇睏的所在，松仔跤的土地公佮廟前的小石獅猶原笑咪咪攏無換表情。織破蓆的阿伯毋驚寒，猶閣佇阮兜的亭仔跤咧補破蓆。攑了鼓仔燈，我佮阿誠每兩三日攏有看著羊群佮斷手的阿伯佇府城隍廟、佇清水寺、佇孔子廟前來來去去，阿伯愈來愈曲痀，毋過我佮阿誠愈來愈大漢，兩人攏咧想有一日欲走揣羊群食草的所在。有時陣我騎自轉車載阿誠綴到南門城，就轉斡，驚予阿母摃。有時陣阮騎車相載，經過石像，去四春園對面買芋冰，坐佇測候所頭前，一面看太平境教會鐘塔的銅鐘，等候摃鐘，一面看測候所的「胡椒管」圓塔，一面舔芋冰，一面烏白想烏白講。會記得阿姑共我講，一九四五年，伊佇測候所上班，三月初一台南大空襲，暗時伊坐牛車疏開去新市三舍覕空襲，規路攏是牛車載規車的棉被衫仔褲，規路攏是府城百姓驚惶的跤步聲。後來阿姑著毋敢去測候所上班。
鳳凰花蕊共台南州廳的門面，點妝甲媠噹噹，細漢的時陣，大樓前有寫「空軍供應司令部」，有時行過頭前，遇著升旗典禮，騎車的攏愛落車，逐家徛直直，毋敢動，等候國旗升到頂面，鼓吹歕三聲，才閣行去學校。
六月中武德殿傳來六年仔的畢業歌聲：「青青校樹，萋萋庭草……」。佇歇熱的下晡我佮阿誠定定相招走入「全臺首學」，行入「禮門」、淪過「義路」peh過泮池邊的牆仔，跳入學校內掠草蜢仔，順紲佇成功泉邊耍水耍甲規身驅澹漉漉，有時陣閣走入去對面的忠烈祠大樹跤拈田蠳、灌肚伯仔、一直到校長張石頭喊阮轉去。阮一陣囡仔跤手烏嘛嘛、身軀臭汗酸味坐佇牆仔頂面看趕羊的阿伯每兩三日攏趕羊對清水寺來，行去南門城仔外遠遠的所在放羊仔食草。阮兩人心內一直想欲知影，羊仔蹛佇佗位？去佗位食草？
「阿誠阿誠，我知影羊仔蹛佇我兜遐竹園仔，我明仔載𤆬你去揣！」
「我毋敢，阿母會摃我！」
「袂啦！汝共阿母講欲去我兜耍！」……
隔日阿誠來我兜爽，阮peh上二樓厝尾頂，看遠遠的竹園仔有羊仔無，毋過看攏無。阮行過鐵枝路，火車沖出烏煙，阮趕緊共鼻仔掩咧，算「1.2.3.4……….19.20.21.22.，哇！這班貨物仔車托二十二節，有夠長…。」阮去到日本知事公館後壁，竹園仔是一片竹林仔佮土角厝，台南一中的紅樓內有真濟剃光頭的中學生咧認真讀冊。「哇！規群的羊仔攏趴佇土跤咧歇睏！閣有兩隻細隻羊仔！咱揣著羊仔咩咩的厝啊！」兩個囡仔歡喜甲攬作伙！
佇轉去厝的半路，我𤆬阿誠淪入停佇月台邊咧歇睏的五分仔火車內。
「阿誠，這班火車是欲開去歸仁佮關廟，逐日攏有足濟庄跤人坐火車對關廟來台南，擔筍仔佮王梨去東菜市賣。」
「啥是五分仔車？」
「你看，五分仔車的鐵枝路攏比隔壁大台火車的鐵枝路較細，火車身嘛較小。……另日咱做伙坐去關廟！」……兩个猴囡仔不時攏咧做夢，天氣熱赫赫，蟬仔吱吱叫，阮倒佇柴椅仔頂紲睏去。
嘟----嘟---火車紲開出去，兩个囡仔驚一趒精神起來，阿誠猶閣吼出來，
「無要緊，咱佇東門圓環仔站落車！」五分仔車駛過知事公館前、駛過青年路口，停佇東門圓環仔。阮趕緊落車，我𤆬阿誠行過圓環仔賣菜粽邊，行入奎樓前巷仔內，阿誠目頭結結，緊張甲尿咧緊，佇巷仔尾屎礜仔口放一脬尿，予狗仔吠一咧褲扭咧趕緊走，來到獄帝廟前，看著青面獠牙閣陰森的牛頭馬面、七爺八爺、鬼差神使，驚一咧趕緊淪入去東菜市。迄時陣，忽然間聽著咩咩的叫聲，一陣羊仔𤆬兩隻羊仔囝欲去食草。
「阿誠阿誠，羊仔欲閣去食草，咱綴羊仔行，看羊仔到底是去佗位食草！」
「我毋敢，汝家己去！」
「無要緊啦，後禮拜著欲讀冊阿，趁歇熱趕緊去看覓！」
買一罐玻璃珠仔汽水，兩人公家啉，我扭阿誠的手著綴羊仔的尻川後，行過泮宮、走入南門城邊。羊仔一路食草一路放屎一路走，阮綴未著，得用走个，心肝誠歡喜，那走那喘。摕頭的羊仔行去五妃廟，淪入去體育場的草埔，規群羊仔枵煞煞，若像三日無食草，搶食草仔，阮兩個囡仔看甲誠心適，吐一大氣，「原來是走來體育場食草！」
兩冬來兩個囡仔走揣羊仔食草的所在原來著是體育場的草埔！
羊群佇青翠的草埔咧食草，閣走去竹溪寺邊啉水，阮佮一陣囡仔佇樹仔跤宓相揣，烏雲直直倚來，忽然間雷公伯仔跋落來，西北雨熠爁直直落，羊群趕緊綴阿伯轉去，我佮阿誠覕佇樹跤驚甲晰晰顫，恐驚予雷公伯仔摃著。天小許咧暗，雨落較細陣，日頭閣探頭出來，彩虹掛佇竹溪寺厝尾頂，阮趕緊走對法華寺的巷仔倒轉去，規身軀沃甲澹漉漉。
天色烏嘛嘛，開山神社邊的火金姑飛來飛去，竹林仔互風吹甲搖來搖去，金龜樹葉落甲規大路，滔肥的牛車行過府前路口叮咚叮咚臭moo-moo，阿誠緊張甲佇馬公廟邊樹仔跤放一脬尿。阿誠行到厝，未入門著吼出來，覆佇椅條欲予摃，毋過這遍阿母無摃伊，共伊騷頭講，「汝揣著羊仔咩咩食草的所在乎？」
阿誠驚一趒問講：「阿母汝那會知？」
阿母講：「汝兩個囡仔咧走揣羊仔我攏知影！戇囡仔！趕緊去洗身軀換衫，盈暗阿爸欲轉來！」
阮兩個攏笑甲真歡喜，古錐的阿誠今暝欲共阿爸施妮啊。我猶原綴羊仔屎的跤記號，行去青年路，轉去阮兜，一路行一路想，趕羊的阿伯佮羊仔應該嘛佇竹園仔邊咧歇睏。
迄暝我睏袂去，火車的烏煙飛入我房間的蠓罩內，害我一直嗽一直嗽。阮細漢的跤跡印佇府城的街路，毋管是佇青年路、佇水流觀音街巷仔路、佇州廳的頭前、佇文廟路、佇南門路、佇竹溪寺。
今暝我嘛睏袂去，想著火車無閣吐煙駛過阮厝邊，五分仔車已經無閣駛來府城。知事公館已經老硞硞，圖書館嘛搬走啊。趕羊的阿伯已經四十冬無來青年路散步啊，我誠心悶，阿誠嘛搬厝啊，毋知蹛佇佗位？羊仔嘛無閣印跤跡佇府城的街路。好佳在，「爾來了」的匾仔永遠欲吊佇府城隍廟內底，台南州廳已經重頭生，國家台灣文學館佮文資中心會裝滿規百籠規千籠府城的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