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主義與「3F」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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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遠薰撰 題:盧主義與「3F」的故事 錄自《 海外台灣人的故事》  

已是逾半世紀前的往事,但盧主義 (Jay Loo)提起初抵費城的第一個中秋節,總覺往事彷若歷歷在眼前。
「那日,在阿賓頓(Abington)醫院服務的楊東傑醫師來看我。」他回憶說:「他帶我到城西,與林榮勳、陳以德和林錫湖等人認識。大家見了面很高興,乃搭地鐵到中國城打牙祭。餐後,一行人沿著市場街,緩緩走向宏偉的市政大樓。時值中秋,皎潔的明月高掛,林榮勳把僅有的一塊月餅送給我,說是給小學弟的見面禮。我握著月 餅,心裡有說不出的感動。」
站在市府大樓前,他們眺望費城的夜景。聞名的獨立大樓(Independence Hall)就在不遠處,那象徵歷史意義的自由鐘彷若敲打他們的心。
四個月後的1956年正月一日,這五個年輕人就在這獨立的聖城成立「台灣人的自由台灣(Formosans' Free Formosa,簡稱3F註一)」,敲響在北美台灣獨立運動的鐘聲。
五十年代的小留學生
1951年到美國留學的盧主義是當時極少數未當兵即出國的台灣學生之一。
他說,他那時已考上台大醫學院醫科,唸了三個月,因為聽說有位國民黨高官要送兒子到美國唸書,讓那年的役男得以免當兵即可出國,便央請孫雅各(James Dickson)牧師幫他介紹到孫牧師的母校馬卡里斯特學院(Macalester College)深造,接著趕在那年年底匆匆出國。
為什麼他會放棄台大醫科的學業,趕著出國?盧主義說:「因為我生長在一個非常苦悶的年代,心頭始終籠罩一層濃濃的烏雲,所以一有機會,便希望出國透透氣,同時見見世面。」
他解釋說,他就讀港(Minato)小學時,見日本老師殘暴地毆打台灣學生,心裡很氣憤。小學畢業那年,日本戰敗投降,他目睹中國軍隊接收台灣後的種種亂象,又覺得很失望。唸初一時,見中國教官無理體罰學生,心裡覺得身為台灣人,實在很悲哀。升上初二,二二八事件發生,他親歷血腥恐怖大屠殺,內心不寒而慄。讀高中時,又是白色恐怖時期,覺得台灣人實在很可憐,必須一直噤若寒蟬。因此他很嚮往西方自由民主的社會,也找機會出國。他的父親盧牧童是台南市看西街長老教會的長老,從事食品生意,因為望子成龍,便極力成全他的心願,盧主義因此成了台灣早期的小留學生。
1951年12月,18歲的盧主義抵達白雪皚皚的美國明尼蘇達州,在聖保羅的馬卡里斯特學院過著充滿挑戰又有些孤寂的留學生活。幸好隔年學校又來了一個台灣學生,兩人很快成了好朋友。這個學生叫盧建和,雖與盧主義同姓,但兩人並沒有親戚關係。他畢業台中一中,亦由孫牧師介紹而來,其父是台中著名的企業家盧慶雲。有一天,盧主義在圖書館唸書,盧建和遞給他一本李格斯(Fred Riggs)寫的《國民黨統治下的台灣》(註二)。盧主義一口氣讀完,很想知道更多的真相,此後便經常在學校圖書館搜尋有關台灣的書報。某日,他讀到柯喬治 (George Kerr) 在1947年寫的《二二八的起因與經過》及《三月大屠殺》,情緒非常激動,讀 後一連數夜,輾轉難眠。
年,盧主義大學未畢業,因為獲得賓州費城的天寶(Temple)大學醫學院的入學許可,便在9月抵達費城。到費城之前,他寫信給台南一中的學長城錦榮,請他介紹費城的同鄉。所以中秋節那天,楊東傑醫師去看他,帶他去見新朋友。
此後每逢週末,這幾個年輕人便常在一起。他們當中,以楊東傑最年長,林榮勳最早到費城。畢業台大政治系的林榮勳於1952年到賓夕尼亞大學(U. Penn.,註三) 攻讀政治博士。林榮勳來自醫師的家庭,就讀台大期間,擔任學生自治會會長。1949年,台大與師大發生「四六事件」時,國民黨軍隊開進校園,逮捕學生。林榮勳代表學生自治向政府陳情,竟被憲兵帶走,幸好台大校長傅斯年及時出面保釋,才得脫險。此後,他經常嚴詞批評國民黨政府。
楊東傑醫師畢業東京慈惠醫科大學,1947年一月學成回台後,即遇上慘絕人寰的二二八大屠殺,因此對國民黨的印象相當負面。他的表兄吳振南醫師在日本的台灣人圈裡十分活躍,後來擔任廖文毅的「台灣共和國臨時政府」的副總統。1954年,楊醫師到賓大研習放射醫學,與他的表兄時有聯繫,因此對日本的台獨運動並不陌生。
同樣來自醫生家庭的陳 以德畢業台大法律系,於1954年到U. Penn. 攻讀國際關係。他因為拉得一手好小提琴,在台灣時曾與軍中同袍合組弦樂團,在蔣介石總統面前演奏。退役後,他到司法行政部工作,與台大同學童靜梓同事,然後獲童靜梓的未婚夫林榮勳的幫忙,獲得U. Penn.的入學許可。抵費城後,他與林榮勳和楊東傑一起賃屋而居,也一起到教會和紡織廠打工,三人交情十分親密,政治想法也逐漸受其他兩人影響。
畢業台大化學系的林錫湖與盧主義同是台南人,同在1955年抵費城。他的父親是府城著名的企業家林全福。他在台灣服完兵役後,即到美國南方的新墨西哥大學深造,獲得碩士學位後,再轉到U. Penn.,攻讀有機化學博士。
這五個人裡,以盧主義最年輕。他們每聚在一起,就談台灣的政治。盧主義說:「攻讀政治的林榮勳與主修國際關係的陳以德論起時政,都侃侃而談,而我覺得自己也讀過不少這方面的書,因此也不甘示弱,講得理直氣壯。每逢有爭辯時,有大哥之風的楊東傑醫師便出面解圍。他常說:『主義講得有道理』,壯了我不少聲勢。」
成立「台灣人的自由台灣 (3F)」
他們相處兩、三個月後,盧主義認為與其每回都聚在一起批評國民黨,不如成立組織,倡導台灣獨立理念。但此言一出,眾人便有不同的看法。畢竟在當時,倡導台獨理念是殺頭的行業,大家都有許多顧忌。
到了12月,盧主義整理大家辯論多時所激盪出來的共識,投書紐約時報,呼籲美國應該支持反對國民黨獨裁政權的台灣人,以免台灣日後淪入共產黨手中。
此文居然獲得刊登,大大鼓舞這些人的士氣。盧主義順水推舟,再度提出成立組織之事,終於相繼獲得其他人的同意。於是,林榮勳、陳以德、盧主義、林錫湖和楊東傑五個人於1956年1月1日在費城成立「台灣人的自由台灣(3F)」,正式揭開北美洲台灣獨立運動的序幕。
當時,他們擬定兩項工作目標:一、編印通訊,並徵募同志。二、寄發有關台灣的文章給美國國會、媒體與大學圖書館,爭取美國友人的支持。
在徵募同志方面,盧主義吸收在明尼蘇達州的同學盧建和與華府的郭漢清。盧建和邀請他在台中一中時的摯友楊基焜加入。楊基焜是台灣名人楊肇嘉的兒子,其時在北卡羅萊那州立大學教堂山(Chapel Hill)校區攻讀數學。於是,在那提倡台獨具生命危險的年代,這八個人成為肝膽相照的摯友。
1956年1月,他們寄出創刊號通訊,正式宣告「3F」成立,並揭櫫組織的宗旨為反抗獨裁政權、建立民主獨立的國家。
「3F」在此後兩年共發行十一期通訊。當時由林榮勳、陳以德和盧主義三人撰稿。再交由陳以德的美籍女友瑪莘(Maxine)打字,然後大家一起用油印機一張張地影印,再合訂、寄發出去。
但盧主義與楊東傑不久後相繼離去,發行的工作乃由林錫湖及其女友多麗絲(Dolores)、林榮勳、陳以德和瑪莘等人負責。他們經常工作到半夜,非常辛苦,但台獨的種子就在如此困難的環境下播散出去。
此時,日本的獨運方興未艾。廖文毅博士於1956年2月28日率領一批同志,在東京成立「台灣共和國臨時政府」。盧主義乃於那年正月底寫信給廖文毅,告以「3F」組織已在美國成立,希與之合作。
廖文毅不久回函,盼「3F」派兩名代表,以「台灣共和國臨時政府」名義向聯合國祕書長哈馬紹(Dag Hammarskjold)陳情,提議台灣先由聯合國託管,日後再由島上公民投票決定前途。
盧主義對廖文毅的這項要求並未立即著手進行,因為他當時正面臨自己的前途問題。自「3F」成立後,他越來越感到醫學院的繁重功課與台獨運動難以兼顧,必須擇一而行。
那年夏天,他到蒙他那(Montana)州的國家公園打工,在寂靜的山區反覆思考。他說:「當時我一直在想若台灣優秀的人才都去學醫,萬一台灣獨立了,缺乏政經人才的台灣人將如何治國?」
於是,他決定放棄天寶大學醫學院的學業,改讀政治。暑假一結束,他沒有回費城,反而北上明尼蘇達州的明尼阿波里斯市,就讀明尼蘇達州立大學政治系。
一直期待他當醫生的父親對他的這項決定大為震怒,立刻斷絕他的經濟來援。因此,改讀政治的盧主義必須在學校餐廳打工,並且為求早日畢業,每學期都多修一些課,因此日子過得如走馬燈般地團團轉。但縱使再忙,他仍繼續編寫「3F」通訊,宣揚台獨理念。
FBI的調查
1956年秋天,盧主義以翁彼得(Peter Ong)的假名,寫了一篇三千字的陳情書,代表「台灣共和國臨時政府」向聯合國祕書長哈馬紹陳情。並在信中要求與哈馬紹見面。11月24日,他接到聯合國律師的回函,答以「台灣共和國臨時政府」未被聯合國的任何會員國承認,因此哈馬紹祕書長不便接見其代表。
兩個月後的1957年1月31日,在聖保羅市求學的盧建和行色匆匆地趕到明尼阿波里斯,找到盧主義後,劈頭即告以美國聯邦調查局(FBI)正向他調查有關「3F」的事情。隔日,兩人相偕到明尼阿波里斯市的聯邦調查局辦公大樓報到,逐一回答調查員華特遜(Watson)先生的各項問題。 時值恐共的五十年代,聯邦調查局對所有政治性的結社皆予詳細調查。因此往後每隔兩、三星期,盧主義與盧建和必須到聯邦調查局報到。如此經過三、四個月的盤查,他們終於讓調查員相信「3F」是一個標榜民主的反共組織而不予起訴。但在程序上,「3F」的資料仍需送到司法部報備。
毫無疑問地,聯邦調查局的調查對「3F」是個很大的衝擊。同志們對「3F」的未來議論紛紛。1957年12月,盧主義獲得明尼蘇達州立大學的政治學士,離他當年出國已整整6年。事情的發展與他原先的計劃顯然大相徑庭,但他不後悔,也無暇後悔,只有忙不迭地向目標前進。 他這時已申請到普林斯頓大學威爾遜國際事務學院(註四)的全額獎學金,準備隔年9月到紐澤西的普林斯頓大學就讀。因為離開學尚有一段時間,他要到紐約打工,而在赴紐約之前,他先到費城,與睽違一年半的同志們見面。
1957年年底,「3F」的八名成員一起開會,探討組織的未來。盧主義說,會中有人主張停止台獨運動,有人建議將「3F」改為學術社團,但他力主繼續推展獨運。因為「3F」已被美國政府認定是一個民主建國的組織,往後當有更寬廣的發展空間。
結果經過一番討論與表決,多數人贊成繼續推展台灣獨立運動,但組織必須更名。所以在1958年1月1日,他們將「台灣人的自由台灣」更名為「台灣獨立聯盟( UFI 註五)」,正式對外高擎台灣獨立的大旗。
在美國【外交季刊】發表文章
「台灣獨立聯盟」成立當日,盧主義被推選為主席。自這日至1960年10月,是他後來最常提起的一段人生歲月。
1958年2月,他接到美國司法部的公文,指「3F」未經註冊即代表台灣共和國臨時政府向聯合國陳情,明顯抵觸外國團體代理人必須登記的法律規定。盧主義於是循序補辦登記手續,結束這件長達年餘的調查案件。
4月,台獨聯盟發行第一期「美麗島(Ilha Formosa)」通訊。盧主義在發刊詞中鏗鏘有力地呼籲台灣人要把握關鍵時刻,贏得自決的權利,以主宰自己的命運。
兩星期後,一件更令人興奮的事發生。盧主義以李天福(Li Thian-hok)的筆名,撰寫一篇題為《中國死巷》(註六)的文章,高談台灣獨立,結果在深孚眾望的美國【外交季刊(Foreign Affairs)】刊登,引起各方矚目。
在這篇文章裡,盧主義首先從法律觀點指出;1951年的舊金山和約只記載日本放棄其在台灣與澎湖的主權,並未明定台、澎的主權究竟歸誰,因此台灣的地位實際未定。其次,他表示國際間新興的「兩個中國」說勢必遭國、共雙方反對。對國民黨政府而言,「兩個中國」將使蔣介石的反攻大陸成為可笑的神話。他接著闡述在歷史上,台灣島民一直不斷地與外來的政權抗爭;在政治現實上,台灣人基於對土地的認同與共同奮鬥的過程,實已建立一個不同於中國人的民族群體。這個族群惟有走出中國的死巷,才能找到出路。因此,台灣人有權建立一個 獨立民主的國家。
「這篇文章係根據我在明大的畢業論文所改寫。」盧主義說:「1957年秋,我以探討台灣的政治、經濟、軍事與社會等各方面狀況為主題,完成這篇論文,結果竟獲得明大畢業論文獎第一名,給我很大的鼓勵。1958年春,我將這篇論文寄給【外交季刊】。不久收到編輯回函,說文章太長,若將之縮短至五千字,可望刊登。我因此改寫兩次,終獲採納,心裡非常興奮。」(待續)
註一:「台灣人的自由台灣 」英文全名為Formosans’ Free Formosa ,簡稱3F。
註二:《國民黨統治下的台灣》英文全名為 Formosa Under Chinese Nationalist Rule。
註三:賓夕尼亞大學英文全名為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通稱 U. Penn. 或賓大。
註四:威爾遜國際事務學院英文全名為Woodrow Wilson School of Public and International Affairs。
註五:台灣獨立聯盟英文全名為United Formosans for Independence,簡稱UFI 。
註六:《中國死巷》英文全名為 The China Impasse,A Formosan View。
他接著指出這篇文章之所以受到高度重視,主要原因有三:
1)【外交季刊】乃一各國元首、政要及重量級學者發表論文的刊物。四月份的作者計有美國國務卿艾奇森(Dean Acheson)、英國財政部長索尼克夫特(Peter Thorneycroft)、義大利外交部長范發尼(Amintore Fanfani)和哈佛大學教授季辛吉(Henry Kissinger)等人,皆一時之碩彥。
2)此文乃台灣人第一次在國際論壇上吐露希望獨立的心聲。
3)此文就法律、國際、歷史、政治與民族的觀點闡釋台灣獨立的正當性,成為後來台獨論者一再引申的基本論點。
「該文在1958年四月發表後,」盧主義又說:「據說蔣介石大為震怒,指定國府駐聯合國特使蔣廷黻為文反駁。但蔣廷黻的回文未被【外交季刊】採納,只得自己影印千份,寄給聯合國各國代表們。」
與此同時,UFI的同志們個個雀躍萬分。其時的盟員楊基焜說:「在無人敢提『台灣獨立』四個字的年代,一個藉藉無名的窮學生能在一言九鼎的【外交季刊】高談台灣獨立,多麼令人興奮!我們都為Jay感到驕傲。」
就任獨盟主席近三年期間,盧主義除在主流刊物發表論點外,亦致力拓展組織。同時,獨盟亦寄發《訴求公義》(註七)的小冊子給美國國會議員及各大學的圖書館,爭取美國人對台獨的支持。
告別台獨運動
1959年秋天,就讀普林斯頓大學威爾遜國際事務學院研究所的盧主義回費城,在盟友林錫湖家舉辦的迎新餐會裡,遇到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女性,十分心儀。這位小姐芳名翁進治,英文名字叫海倫,畢業台大外文系,甫到賓大唸社會學,家住台南,父親也做生意。兩人十分來電,便於1960年春締結連理。
那年五月,獲得普林斯頓大學公共事務學碩士的盧主義回到費城,準備進賓大攻讀政治學博士。他一方面在餐館打工,另方面繼續從事獨立運動。其時,台灣來的留學生日益增多,分別在紐約、洛杉磯和芝加哥三地成立美東、美西和中西部台灣同鄉會(Formosan Club)。一些同鄉會的熱心份子往往是台獨聯盟的盟員。隨著組織的成長,獨盟主席與同鄉會長的選舉皆趨白熱化。
1960年十一月的獨盟主席改選,對盧主義來說,是次傷痕纍纍的選舉。時隔四十多年,雖然往事已如煙,但盧主義提起這段過去,仍然小心挑選字句,盡量輕描淡寫。
他說,他競選連任,林錫湖與他角逐,結果兩人皆告落選,由原非候選人的陳以德擔任主席。其間過程非外人所能理解,亦非當事者的他所能接受。
他又說,同一天,繼獨盟主席選舉之後,接著推選首屆全美同鄉會會長候選人。結果明明是芝加哥的代表獲較多票,但與之競爭的紐約代表卻不接受這事實,全美會的會長選舉遂告流產。這兩項選舉都讓他非常失望,也感到深度受創。」
選舉過後,盧主義並沒有立刻離開獨盟,但心情沉沉浮浮。他覺得現實與理想間存著一道鴻溝,他嘗試跨越,卻難以掌控。如此到了1961年春,在一次與林錫湖、陳以德一起到紐約處理選舉善後事宜後,他決定退出獨運。
「這段期間,我不斷分析自己,是否適合在台灣人的政治生態中生存?」他說:「我認為大家都冒生命危險從事理想的工作,應該膽肝相照,如果彼此間失去互信,怎能保證日後不被出賣?」
停了好一會兒,他眼簾低垂,緩緩地說:「而且那時,我太太懷了第二個孩子,不幸流產。我對她有很深的愧疚。我們婚後不到一年,她就生了第一個兒子。我的心神全都放在獨立運動上,很少照顧她。我沒有固定的工作,僅靠打工維生。每天又得和許多人聯絡,每個月的長途電話費貴得嚇人。當時,我們住在租來的破舊小樓,沒有車,買東西都得用手提。東西提上提下,竟然提壞了她的身子和肚裡的孩子。我心痛如絞,心想:這該是我照顧家庭的時候了。」
於是,他自台灣人的運動中悄悄消失,直到人們幾乎忘記他的存在。
隱居賓州小鎮
盧主義離開台灣獨立聯盟後不久,即在費城的賓州信託(Penn Mutual)找到工作。他過去在紐約打工時,曾在保險公司做事,知道精算師是受人敬重的行業,因此從精算員入門做起。
他說:「一個精算師必須熟讀相關法規,研判各種狀況,再予以精確的計算。在美國要取得精算師的資格,必須修滿三十幾門學科,通過十級的考試。通常在職的人一年考過一級,十年考過十級,就算順利了。」
到賓州信託上班後,盧主義刻意迴避舊識,搬到一個幾乎沒有台灣人的白人小鎮,每天搭火車通勤,過著規律的上班族生活。一有空,他就準備考試,在邁往精算師的階梯上層層向上爬升。
十二年後,他如願成為精算師,也贏得幾個大客戶的信任。又過數年,他離開賓州信託,換到一家咨詢公司服務。然後在1978年成立自己的精算咨詢公司。換句話說,離開UFI後,他鎮日埋首於數字與法規間。
海倫隨後又生了一個兒子。她在老二上幼稚園後,回學校修習電腦,爾後成為一個電腦軟體資訊人。兩人長期隱居賓州小鎮,共同營建一個不虞匱乏的家庭。
後浪推前浪
六十年代,費城又來了幾個熱心的留學生如蘇金春、羅福全、王博文…等人。長江後浪推前浪,前面的人消沉,後來的人復起,台灣人運動繼續向前滾動。
昔日的「費城八傑」在六十年代皆各奔前程。楊東傑醫師於1956年回台灣,礙於情勢,缺乏聯繫。林榮勳於1960年到紐約州立大學的紐堡茲(New Paltz)校區執教,此後鮮少出現台灣人圈裡。林錫湖住在費城附近,但自1961年後即淡出獨運。盧建和與郭漢清先後搬到加州,楊基焜自北卡畢業後,前往華 府發展。他們三人後來皆在台獨聯盟改組時,離開獨盟。倒是盧建和的兩個妹婿,一個在日本執教的許世楷,一個在耶魯大學執教的陳隆志,後來都成為著名的台獨學者。
八個人中,只有擔任獨盟主席的陳以德繼續支擎台獨的大旗,領導稍後加入的同志們在困難中前進。陳以德於1961年2月28日在紐約召開記者會,正式對外公佈台獨聯盟的組織與活動。同年8月,他在台灣省主席陳誠訪問紐約時發動示威,成為第一次北美洲台灣人的公開抗議活動。
隨著台灣留學生的數量越來越多與台獨思想的播散,美國各大校園裡的台灣留學生開始關心台灣前途的議題。1965年10月,威斯康辛大學「台灣問題研究會」負責人周烒明醫師與陳以德共同具名,邀請全美獨運人士在威斯康辛大學召開「麥迪遜﹝Madison﹞會議」,成為北美獨派人士整合的先驅。
1966年6月,台灣獨立聯盟與在其他獨派人士及社團共同在費城成立「全美台灣獨立聯盟( UFAI 註八)」,公推陳以德擔任第一屆執行委員會主席,周烒明擔任中央委員會委員長。
這年,陳以德搬到俄亥俄州,執教於保林格令(Bowling Green )學院,爾後淡出台獨運動。1967年,UFAI改選,由王人紀出任主席,張燦鍙出任副主席。隔年。UFAI通過決議,將總部由費城遷往紐約。1969年,UFAI再度改選,由蔡同榮任主席,張燦鍙與陳隆志分任第一與第二副主席。
1970年1月1日,全球獨派人士在紐約聯合成立「世界台灣獨立聯盟(WUFI註九)。此後,紐約成為台灣人風雲際會之所在,3F、UFI 、UFAI等與費城相連結的台獨運動皆成歷史,「費城八傑」亦留給後人一個神秘的印象。
重現台灣人社團
潮來汐去,二十多年歲月匆匆流逝。滄海變桑田,台灣亦由獨裁政權邁向民主。九十年代,黑名單解除,海外獨運人士相繼回台,成為風雲人物,此時蟄居賓州的盧主義亦開始踏出自我築起的堡壘。
1993年,他與費城同鄉張子卿、廖進興等多人共組「墾丁俱樂部」,每週六向鎮上的童軍俱樂部租借場地,開放給同鄉打球、交誼。這個俱樂部一共經營四年,當時成為費城台灣同鄉的週末活動中心。後因場地續租困難而結束。
1994年,費城同鄉鄭義勇牧師發起成立「台灣人公共事務會(FAPA註十)」賓州分會,盧主義夫婦皆參加,創會會長由王博文出任。因為FAPA的主要任務在遊說美國國會議員支持台灣,曾志在外交的盧主義對該事務頗為熱心,乃於1996年接下第二任會長。
擔任FAPA賓州分會長兩年期間,盧主義與華府從事遠東事務的專家學者們建立良好關係,表現優異,乃於1998年當選FAPA總會的中央委員。同時 ,脫離三十六年的台獨聯盟亦請他歸隊,擔任外交工作。
1998年2月28日,紐約台灣同鄉會在台灣會館舉辦盛大的二二八紀念會,會長李正三除邀請二二八受難家屬阮美姝演講外,並請遁隱多年的「3F」老將陳以德、盧主義與林榮勳的遺孀童靜梓現身,讓他們親揭三F的神祕面紗,將三十多年前的往事公諸於世。
此時,盧主義沉潛多年的台灣熱情已告復燃,乃於隔年擔任美東台灣人夏令會總召集人。他在會中安排一場「費城四傑談海外台獨運動」,由他本人和陳以德、林錫湖三人親身敘說「3F」的始末。
睽違近四十年的老戰友重逢,眼見彼此由昔日紅顏成為滿頭華髮之士,都不勝唏噓。然他們皆為當年能為人先鋒地倡導台獨理念感到自豪,也為今日台獨意識的四海披靡感到欣慰。
為台灣拼外交
回復往日的熱忱,盧主義再度以李天福的筆名,在【台北時報】等英文報刊,陸續發表有關台灣的論述。當李天福的名字再度出現時,即有鄉親訝異道:「這個李天福還活著嗎?我當他早就作古了!」
重為李天福的盧主義依舊認真執著,他研讀有關台灣的文章,注意美國國會有關台灣議案的提出與表決,參加華府各智庫與大學所舉辦的有關台海兩岸的研討會,並與專家學者們交換意見。
他的認真與專業贏得不少美國學者如林蔚(Arthur Waldron)、金德芳(June Dreyer)等人的敬重,也在2004年被美國智庫「國際評估與戰略中心(註十一)」聘為「亞洲安全及民主企劃」研究員,讓他頗感光榮。
然而面對中國不斷地擴充武力,台海兩岸的交流急遽增加,以及美國務實主義者的抬頭,都使他盧主義對台灣的前途憂心忡忡。他說:「中國聘請許多專業人員,在華府從事打壓台灣的工作。他們不僅學會台灣的遊說模式,並且比台灣更捨得花錢。我們除了加緊打拼外,別無他途。」
所以,老驥伏櫪的盧主義繼續向前奔馳。為了參與這些活動與會議,他與海倫常常天未破曉即開車到蘭斯德爾(Landsdale)小鎮火車站,搭乘清晨五點出發的第一班火車到費城,然後自費城搭火車到華府,轉搭地鐵到會議地點。一趟行程,至少四小時。待完成一天的工作,回到家時,已是半夜。
坐在急馳的火車裡,3F 的往事已遠去,UFI的傷痛已消失,刻板的精算師生活亦成過去,如今盧主義所日夜思慮的就是台灣的前途。說來,這台灣獨立的理念曾使他多走了許多曲折的人生路,卻也照亮了他生命的精華處。
「我一生最大的驕傲是敲響北美洲台灣獨立運動的鐘聲,最大的願望則是看到台灣成為一個獨立、民主與進步的國家。」盧主義說。他側過頭,瞥見海倫安靜地坐在他身傍,她是他内心最大的安慰。(End)
註七:《訴求公義》英文全名為Appeal for Justice。
註八:全美台灣獨立聯盟的英文全名為Unite Formosans in America for Independence ,簡稱UFAI 。
註九:世界台灣獨立聯盟的英文全名為World United Formosans for Independence,簡稱 WUFI。
註十:台灣人公共事務協會的英文全名為Formosan Association for Public Affairs,簡稱FAPA。
註十一:國際評估與戰略中心英文全名為International Assessment and Strategy Cen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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