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千穗丸遭難記:一位台灣醫學生歸鄉途上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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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維租述  「高千穗丸の撃沈 台湾医学生帰郷途上の遭難 

《玉蘭莊通訊》112 20078月及113 20079月(日文)。

錄電子報的中文版略附按語

高千穗丸則是是三井商船株式會社前身大阪商船株式會社「內台航線」的重要商船,從19342月首航台灣,而於1943317日從九州航向台灣,319日在基隆港外遭魚雷擊沈,船上千名乘客罹難。郭維租幸運的在這次海難中獲救。關於郭維租有《都市叢林醫生郭維租的生涯心路》 曹永洋著 臺北市:前衛,1996,美國版 Irvine,CA. 台灣出版社,1996. 該書p.122-140 有「高千穗丸海難」一章,請參見(LES)


【中國東海上的魚雷攻擊】

19433月中旬,我和幾位同學,利用春假從東京回家鄉台北,16日從神戶港乘「高千穗丸」輪船出航。通過風光明媚的瀨戶內海,四周好平靜,真不敢相信那是在大戰之中。

傍晚到達門司港過夜,補充用水和煤炭,17日再出航。玄海灘的風浪果然很大,眺望陸地漸漸遠離,我想到也許以後再也看不到這些風光,心中掠過一陣不安。

在船上要過四天三夜,我帶了兩本書,是克利斯蒂著的《奉天三十年》原書是Thirty years in Moukden, 1883-1913,by D. Christie)和史懷哲Albert Schweitzer 18751965)著的《在水和原生林的狹谷間》(水と原生林のはざまで, Zwischen Wasser und Urwald, 1921)。前者是矢內原忠雄先生翻譯,是作者蘇格蘭來中國東北奉天(瀋陽)從事醫療傳道,並經歷中日、日俄戰爭前後30年的記述。後者是野村實先生翻譯,作者懷著世的才華,敘述他實踐主耶穌的博愛精神,離開歐洲文明世界,而到蠻荒的非洲為當地人民的醫療傳道獻身的過程。兩本書都充滿著趣味性和人道精神,使我受到極大的感動,而決心效法這兩位前輩的博愛精神為貧困大眾服務。就是札幌農業學校(北大前身)的克拉克(William S.Clark, 1826-1886博士勉勵學子那句名言:「青年要胸懷大志!」(Boys be Ambitious

偶而去甲板上散散步,但3月的海風還很冷,不能上去太久,所以大部份時間都留在船內的草墊式大房間看書或聊天。

19日早晨,飯後照常上去甲板散步,遇到兩三位同樣去日本大學念書的台北高校學生。「早安!快到基隆了!我們不用麻煩這些救生艇了!」,絲毫不知數小時之後會遇到什麼,我們還在那裡開玩笑,好像即將被牽到屠場的羔羊一樣!

8時,依照慣例在甲板上開始做避難演習,乘客們排隊穿上救生衣,由船員一一檢點糾正。當時我們幾個學生就在右舷前方。

過了一段時間,忽然看到海上,咦!離我們不遠,還不到1海里的海面上突出一支1公尺左右的棒狀物;那是什麼?我一瞬間想到,是「潛望鏡?」。然後馬上看見從 那裡有兩條白線,直向本船逼近過來。魚雷攻擊!大家開始緊張騷動。船長正在指揮台注視前方,他聽到騷動而感覺事態嚴重,即時大喊「左邊大轉彎!」,但大船動作太慢,已經來不及了!「轟!」的一聲命中船尾,船的速度逐漸慢下來。

再過兩三分鐘又挨了第二波攻擊,這次比第一次更嚴重,一發命中船體中央,另一發命中船首部位,大約在我們的正腳下。爆炸聲和震動更大了,上面的門扉等東西掉下來,船體急速右傾而從船尾開始沈沒。船的命運已定,船首就要沈下去了。為了避免被捲入海裡,我們必須趕緊跳海逃生。

甲板已經傾斜30度以上,左舷露出海面,我們就從那裡滑下海中。很意外地當時我還能保持冷靜,想到要不要脫鞋子?船很快就要沈下去了,當然也沒有時間看錶,只有幾分鐘,恐怕不超過十分鐘。

就這樣,1,000名以上的船客、船員,在一瞬間內被摔出海中。早餐後不久,又大多數人在甲板上並已穿上救生衣,可以說是不幸中之大幸。大家滿面油漬,而無數黑黑的頭浮在海面上。起初我們還很樂觀,基隆不遠,以為不久就會有救援來到。大家盡量聚集在一起,而且還一起齊唱「愛國歌曲」呢!

然而,過了一段時間,大家慢慢地被海浪衝散,歌聲也消失了,身邊的朋友不見了,連人影都沒有!海上漂浮著死亡的寂靜。雖然身上穿著救生衣可以浮在水面,但是慢慢感覺疲勞,正好身邊漂流過來一片門扉,我就抓住它休息。慢慢地感覺很冷,如果這樣下去非凍死不可,所以拼命展望四方尋找救生艇。原先以為基隆不遠,救援馬上會到。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經過千辛萬苦,等待又等待,救援遲遲不來,但是我們不能就此絕望啊!

尋找又尋找,終於有了!遠遠的海面上看見一艘救生艇!不知道距離多遠,能不能游到?但這是唯一的希望,我只有拚命地游!不知游了多久,手錶都浸水壞掉了。上天不負苦心人,我終於游到小艇。艇上早已擠滿了人,但我很幸運地被救上艇。定員60名,而已經超載兩倍以上,我們眼看著還有很多人噭噭待救,心中百般不忍,但為了顧全大體,只能忍痛脫離現場,免得被拖累而全船沉沒。

【漂流大海中的小艇】

3月的海浪還真不小,我們奮力往前划,漿又長又大,一支要4人划,前後各坐2人,一共12支,要48人。艇上老弱婦女除外,只能分成兩班,每班輪流划大約20分鐘後換班。艇上備有一些餅乾,但是水箱破了沒水喝,海水當然不能喝,肚子餓得沒辦法,只能大家分兩三片餅乾勉強充飢。海風又大又冷,大家變成落湯雞,覺得格外寒冷。艇上人擠人,坐久了腳會酸痛,想要動動換換姿勢都很難。

陰暗的天空,太陽躲起來甚麼都看不見,但大約知道方向,我們一路往南奮力划去。風浪兇猛,划船相當吃力,但為了保命只有拚命划!眼睛不時往外探望,有沒有飛機或船隻通過。倒是有飛機和船隻各有二、三次遠遠的通過,但都太遠了沒有發現我們。大家慢慢發覺事態嚴重,心情變得很沉重,難道,就這樣被海浪吞下去不可?我不禁流下懊悔的眼淚。

這時,我的腦海裡浮現在故鄉望我早歸的父母親父郭林田、母郭陳為治慈祥的容顏。本來,想都不敢想到東京留學,鄉下孩子,父母是小學老師,共有五個弟妹,沒什麼家產,哪裡敢妄想出國留學?一直以為台北高校畢業後能念台大醫科就心滿意足了!父母這般為我進學奔波,現在我怎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沈下海底呢?

老實說,我很用功,成績也不錯,但家境不是很富裕,怎麼敢想去東京留學。然而在高校畢業前一年的暑假,上學期已經上東京帝大的江萬兄(後來擔任台大教授、北醫院長)回鄉,瞭解我的情況之後告訴我說,其實盡量節儉,留學東京的費用並不必太擔心。他力勸我上東大,最後終於打動了我的心,並得到父母的同意。我應允只考一次,如果失敗就回來念台大,是背水之戰!其實,我很想去東京留學,除了一心向學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想進一步了解日本的現況。

台灣是日本的殖民地,人口的九成是大陸渡海來的漢人。當時日本人認為殖民地是為本國利益而存在的,但是本地住民要求自由平等也是自然的趨勢,因而發生種種摩擦。並且,日本開始大規模進攻中國,對擁有兩個祖國的台灣人而言,是一大衝擊。如同父母吵架,小孩子就不曉得如何是好。到底哪一邊對,哪一邊不對?或許兩邊都不對?真是有苦難言!

從我念小學起,教導我的老師,多半是日本人,他們都是很好的老師,非常熱心教學。在鄉下,學生都是村子裡的小孩,不會有任何問題。但是台北二中是為台灣人開設的,日本學生只佔兩成左右,平常大家和平相處。然而到了升學高等學校時,名額日本人佔了四分之三,而台灣人只佔四分之一。台灣人大都志願醫科,不知道 是不是只有我們這班如此,也許其它的班級也大同小異,不公平的待遇使我相當難過。那些日本人太「愛國」了,沒有好好唸書,成績都在後段班,只會說大話,誇張征服亞洲的成功。考試一到,就用強迫的口吻說:「喂!這是什麼?快告訴我呀!」平常偷懶,臨時抱佛腳,誰理你啊!太驕傲了!或許這些日本人比較特殊,或當時的日本人都是這樣?如果是,那我們這些台灣青年又該如何應付呢?

我們幾個知心的朋友見面時,自然而然也會談論這些問題,有兩點大家一致的結論就是,目前只有好好用功讀書,積蓄實力,並且多了解日本的現況。就這樣,我們辛辛苦苦渡海來到日本,在東京的帝大醫學部留學。剛過一年不久,在春假回鄉前幾天,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對我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鐵門開啟了】鉄の扉ついに開かれて

1943110日前後,連續幾天都是陰冷的天氣,但那一天,太陽露臉了,氣溫和煦如春。恰好那一天下午重要科目停課,我和同班同學的林秋江兄相約,去千葉拜訪陳茂源前輩。之前在東大的台灣同鄉開會時,我第一次看見陳前輩,他不像其他人那樣喜歡勸酒,話不多卻有內涵。我就很想找機會拜訪,好好請教。他是學法律的,當時他在千葉的地方法院工作。

雖然未預先告知,因為當時電話尚未普遍,但他還是很熱心地歡迎我們。並且說:「剛好,稍後我的老師矢內原先生會來這裡,約定4時到火車站迎接,然後一起到市郊的森林散步,我們一起去好了。」我大吃一驚,真是意想不到的事。

陳前輩為我們預做介紹矢內原忠雄先生的為人事跡。他是著名的東大經濟學教授,基於基督徒的良心,和對殖民政策的學問認知,批判日本的國策,反對帝國主義侵略。結果被糾彈為咀咒國家前途的叛國賊,致被迫辭教職。如今在野之身,他仍然繼續傳道、演講、著述,為真理奮鬥。主要著作有《帝國主義下的台灣》、《滿洲問題》等等殖民政策有關的書,和《耶穌傳》、《羅馬書》、《詩篇》等福音有關的書。記得在台北書店看過他的著作收錄於岩波新書的《我所尊敬的人物》,但因當時還沒有對福音開眼,沒有去看,感覺真可惜。

不久我和陳前輩一起到車站。老師準時到達,前輩向老師介紹我。老師,高高瘦瘦的身材,面帶憂愁。因為所愛的祖國被一群狂信者誤導,正走向滅亡的深淵。他拚命奮鬥想挽救而不可得,沉重的無力感以致筋疲力竭。這支十字架何其沉重,他註定是個悲劇中的人物。我在他的身上發現當代日本的良心,並衷心感謝上帝賜給我這樣一位良師。我問老師,現在日本最重要的是什麼?他的回答是,罪的覺悟和悔改。除非真心悔改,一切是虛空,言而不實!老師話說得不多,但他所說的上帝的公義和審判、終極的拯救這種堅定的信仰,強有力的拉住了我。就這樣,我開始向老師學習聖經的真理。

史懷哲博士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有一次在非洲佳彭的歐哥衛河坐獨木舟出診,看見一群河馬在沙洲玩耍,從此他摸索中的文化哲學的「鐵門開啟了」並得到「敬畏生命」生命への畏敬的啟示。而我是在第二次大戰中,在東京遇到矢內原先生,使我明瞭聖經的真理,關於世界、人生、國家等問題的「鐵門開啟了」。我滿心喜樂,讚美主。是的,永生的上帝,過去和現在,他都掌管全世界。魔鬼的滅亡只是時間問題。而叛逆上帝的邪惡勢力,正在全面敗退中,只是人民受苦犧牲太慘重,不忍心!

我在船上閱讀《奉天三十年》和《在水與原始林的狹間》兩本書。可是沒想到,就在當場會遇到船難,而差一點丟命。我向認識沒多久的上帝祈求;「主阿,請你救助我!救助我!」。我体驗到苦難中,湧現信仰的曙光。

【神的拯救】(神の救い)

經過整個晝夜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與風浪搏鬥,弄得大家筋疲力盡20日早晨,在遙遠的南方海面發現一個小島。經驗豐富的船員大聲喊叫;「彭佳嶼(Agincourt,距離台灣北部的基隆港約56公里)。不知道距離有多少哩,但我們今天一定要划到那裡!」。「太遠了!」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可是為了活命,我們非要加緊努力不可。

天亮了,大家心裡湧出新的希望。而有了具體的目標,大家恢復勇氣,奮力地划。可是仍然不容易接近那個小島。到了黃昏時刻,已經相當接近小島,但還有1哩的距離。大家使命地划,結果12支槳中,折斷3支,而大家使勁地兩腳踩踏使船底破洞,開始漏水。我們趕緊用襪子、手帕、手巾等布料堵住破洞。四周夜暮低垂了,心頭開始不安起來,莫非就這樣沉入海底?!我默默地舉頭望向天空。

突然,看到從島的後面有好幾盞燈火向這邊駛過來,是漁船,我們也許有救了。可是當時距離還很遠,也不曉得他們會不會發現我們的船,所以還是很不安。我們拼命地喊「救命啊!救命啊!」。

大家一起大聲喊叫,終於有了效果, 有十多艘漁船發現我們而立刻靠過來,他們是沖繩籍的漁船。我真不敢想像,如果這些漁船沒有經過這裡的話,會是怎樣的結局?

這真是神的恩典。在絕望之中,神的拯救適時臨到。每一艘漁船分配搭載十幾個人奔向基隆,我們於黎明時刻安然抵達碼頭。登岸後,我們搖搖晃晃走在路上,這時候有一個警察走過來了。「喂,小伙子,你們在戰時,竟然通宵飲酒作樂,醉醺醺的,成何體統!」「不是的,我們的船被擊沈,好不容易才被救起來的!」「你說甚麼,再說一遍我就打你,明明是喝醉了,你騙誰呀!帝國海軍防衛的船,怎麼可能被擊沈!」。就這樣,他完全不理會我們。拿他沒辦法,我很想揍他一頓,後來也許他想,我們所說的話也有幾分真實,就說「我不管了,反正你們要來警察局一趟就對了」,我們只好搖搖擺擺地跟他走。

總之,因為這是震動社會的一件大事,為了要封鎖消息,把我們關緊閉一週。之後,好不容易才被釋放出來,各自回家去。

【後記】

我們共有兩艘小艇獲救,248個人生還。另外有一艘小艇在途中翻覆,其中只有1人被軍艦救起。在這一次的遭難當中,有1,000名以上的人員犧牲。我們九死一生,第三天安抵基隆。我知道,這完全是神賜給我的恩典,讓我在太平洋當中,領受最隆重的洗禮。獲得奇蹟似的拯救之後,為了回報神的恩典,我決心成為好醫生,用我的才能為眾人服務,與鄰人分享神的愛,而我再度回到東大讀書。戰後,我的國籍變成台灣籍,回到台灣之後,效法史懷哲先生,實現我的願望而成為都市醫師,致力於大眾醫療工作,終生努力不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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