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登輝、邱永漢 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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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主作見證 李登輝的信仰告白 》2013年 6月初版 ,附錄1 P .198-232。
原載於《亞洲的智略 》2000年 p.232-265, 又於《今周刊 》2000年9月28日 題「李登輝vs.邱永漢 獨家對談」  

編按:李登輝、邱永漢 兩位同是戰前台北高等學校的少數台灣人高材生。之後,李登輝前往京都帝大農學部攻讀;邱永漢則進入東京帝大經濟學部就讀。歷經二二八事件,李登輝充分感受到「台灣人的悲哀」,於是決定留在國內,步上學者、官職之途;邱永漢則逃亡至香港、東京,成為作家。
日前,兩人在李登輝的鴻禧山莊展開對談,內容觸及過去十二年來,李登輝任命郝柏村為行政院長之祕辛,蘇志誠、鄭淑敏密使事件,兩岸特殊國與國關係及對陳水扁新政府的期許等,本刊特將這次具廣度及深度的談話內容一次刊載,以饗讀者。
台灣帶動亞洲的貿易熱絡發展
邱:您卸下總統一職至今也三個多月了。這十二年來,您真是辛苦了!聽說今年六月您和夫人走了一趟英國,感覺如何呢?
李:這趟旅行非常有趣。其實早在年初,孫柏特學會就已邀請我赴英。為此,我也在二月左右完成了相關論文。從身為一個農業經濟學者的角度來看,我覺得孫柏特的理論對台灣而言,實在引人興味。因為台灣的經濟很少看到如凱因斯學派所說的不景氣局面,反倒是供給面的生產力不斷地提高了呢。這種生產面帶來的變化,正是孫柏特所說的 Innovation (革新)。台灣首先積極促進農業發展,將其剩餘資源提供給工業。接著,在工業的領域中,再由勞動集約型轉型為資本集約型。這種轉變期,約是在我就任總統的前後時間。
此時,面臨的最大問題是因勞動力減少,導致工資提高。對日本的入超難以改善,美國又要求改善對美出超的現象,因此當務之急就是必須即刻進行結構改革。然一旦著手進行了之後,卻意外地進展得十分順利。從壓縮機到真空管等一度由日本進口的商品,幾乎都可在台灣自行製造了。
邱:從那時候起,相反地日本開始將各種商品委託給台灣製造了呢!
李:除了技術上的變化之外,經濟上的網絡也產生了變化。首先因為電腦相關產業的發展,與美國矽谷的關係變得非常密切,台灣的技術人員在矽谷相當活躍。第二,因為台灣對亞洲整體的投資總額近六十億美元,所以也帶動了貿易熱絡發展,這對台灣的幫助很大!
另一個原因是擁有重要的網絡據點( Network )。 那是我在十年前成立的台灣商人組織,不論是在大陸、日本、東南亞或歐洲、澳洲、北美、中美、南美等都設有據點,已發展成一種世界性的組織。透過這種組織,讓台灣的經濟活動擴展得更廣更大。
邱:依我看來,台灣人原本是中國人,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只能說是一種「移民」而已。台灣人是移民的後裔,是一群很能接受移動的人們。所以即使台灣不再是他們的適居之所,可去之處還是很多,不管是到阿根廷、到南非等世界任何角落,都有台灣人。
阻礙重重的英國行
李:台灣商人組織的本部就在台灣。首先,這些世界各地的台灣人都是透過電腦國際網路交換經濟訊息。其次,我也要求台灣人的生意所到之處一定都要設立銀行。更重要的是要為他們的子女教育設立學校。我非常重視這三點。
我將透過孫柏特的理論來說明如上述提及的台灣經驗。這也是我在二月左右寫的論文內容,原本是決定在孫柏特學會發表的。
邱:這麼說來英國之行,是早就預定好的行程囉!
李:是的。但是正式對外發表是在六月二十七日,也就是出發當天。但英國政府高層一開始就知道我將要訪英一事。
不管我走到哪裡,中共都會加以阻撓,這次也是如此。我到達英國之後,他們還是大費周章,還對曼徹斯特大學施加壓力。
邱:結果,也因此取消了演講。
李:讓代理人朗讀了我的原稿。中共送了很多留學生到曼徹斯特大學就讀,也是因為如此吧,中共的總領事便對大學施加壓力。現在英國的大學,不管是哪一所都經營得很辛苦,所以非常歡迎能成為收入來源的留學生。聽說中共不但動員了華僑,還動員了學生,似乎也策畫了示威遊行。最後英國政府甚至出動了祕密警察,讓他們完全解散,巧妙地處理了一切。
邱:我並不認為台灣和大陸的關係惡化是件好事。我想李先生一定也不這麼認為。然而就結果來看,事態卻是走向相反的方向。
我之所以會在大陸展開事業,最主要的理由就是基於未來台灣和大陸關係的考量。因為我想兩者的所得水準如果能提升,對事物的想法也就能拉近,彼此之間也會變得容易溝通。如果兩方的所得水準差異過大,便很難取得共識。雖然聽來似乎是陳義頗高的想法,而腦海中一旦有了希望中國經濟發達的念頭,我便前進了大陸。
李先生可說是代表了絕對多數台灣人的民意在發言。即使如此,中國大陸所採行的卻是要將之導向相反方向的做法。中共雖然是一個大國,但是心胸卻很狹小。這是我的感覺。
李:台灣的政治,在四百年之間,一次也沒有由台灣人自己親自組成的政府,完全都是由外來者統治。這就是我所謂的「外來政權」。基本上,必須從這種「外來政權」中解放出來,每一個台灣人才能自主做自己的事。現在的經濟發展,如果沒有這種自由,是絕對不可能達到的。
例如,連加油站以往都是中國石油獨攬,人們經常大排長龍,服務也不好,卻有人敢抱怨。現在改成民營,任何人都可經營加油站,服務品質也很好,作業效率也提高了。另外,最近非常蓬勃發展的資訊產業,也受惠於創投公司的資金投資。如果沒有自由化,也不可能有這類的創投公司存在。所以台灣的自由化,實具有非常多元化的意義。
南懷瑾意圖從兩岸獲取利益
邱:從中國的歷史來看,在最近的事件之中,我認為最令人驚訝的莫過於台灣在不流血的情況下,和平轉移了政權。
李:大陸的年輕人一定覺得很訝異吧?我想甚至還會有「台灣人做得到,大陸中國人不可能做不到」、「連政權都能夠自由和平地轉移,為什麼大陸不行呢?」的疑問吧!舊有的非民主化政治形態,已是行不通的了。邱先生您也是受害者之一呢。
邱:依我看來,中國大陸對台灣掌握的情報非常偏頗,甚至讓我覺得那些情報可能都是錯誤的。
李:關於這一點,最近發生了所謂的「密使」問題。
邱:有關密使問題,台灣的中國時報也曾出現相關報導。根據該報所言,在一九九○年至九一年,中國和台灣的「密使」曾在香港祕密接觸,進行關係改善的協議。在九四年,您和江澤民國家主席之間也成立了「祕密的管道」,一直到您卸任之前,彼此之間都還有連絡。李:所謂的密使,與其說是代表政府,實際上毋寧說是我個人的代理。因為南懷瑾曾經是我兒子和媳婦的老師,所以一度想和他共商大陸事宜。於是他前往香港,試圖了解大陸的狀況。但是後來我發現他希望從大陸和台灣獲取利益的意圖後,我便拒絕了他。此時與大陸人士的聯繫方式已形成,所以也建立了正式的管道。於是後來也展開第一次的辜汪會談,基於中國人較多的理由,擇定了新加坡。而第二次會談,南懷瑾聲稱是他安排的,但實際上與他全然無關。
就這樣,彼此之間了解對方的各種狀態,起初進行得非常順利,有人說由於我前往母校美國康乃爾大學一事(九五年六月),讓兩方關係急劇惡化。這種說法是不對的,對方事先已知道了的,之所以會如此騷動的原因,基本上是保守勢力增強抬頭之故。
話題再回到密使事件,透過此次的事件,讓我發現以往位居統治階級的人們將各種情報帶到大陸,相反地帶著從對方獲得的情報回來。他們將帶回來的各種情報賣給報社。然而,這些情報都不是很正確。
統派人士「北京朝聖」 誤導輿論
有關大陸的狀態,我們、至少我個人現在都還確實地接收著情報。這些情報與報章雜誌上所寫的,或是現已加入新黨的以往統治階級,從大陸帶回來的情報等完全不同。此次的密使事件,也是如此。他們的情報完全不對,我雖然保持沉默,但是我們確實掌握著大陸相關的詳細情報。
關於這一點,我再談一下對台灣報紙的看法。我覺得他們在報導上偏大陸派,無法代表占八成的台灣人的想法,只是一味強勢地發表外省人的想法。這次的選舉報導也是偏向這一派人士的意見。
邱:外省人在台灣已失去了勢力,他們對此很不滿吧!最大的眼中釘是您李先生吧!
李:以日本來說,從幕府時代末期到明治維新,一直是處於統治階級的武士,也會漸漸順應時代改變,但是台灣的外省人卻不是這樣。
邱:台灣人不曾主張高喊「反攻大陸」,喊得最大聲的就是這些外省人。他們失勢之後,當務之急就是「北京朝聖」。最近脫離國民黨,加入新黨的這些人,都在「北京朝聖」。這些人在台灣尚不知是否具有百分之一的影響力,就大談「台灣如何如何!」
李:到目前為止,大陸的政權(執政人士)接收到的情報,幾乎都是台灣的外省人所帶去的消息。因此現在大陸的領導人士,也都還不能真正掌握到台灣的正確情報。
還有另外,一個問題就是進行這種「北京朝聖」的人,帶著「只有我們才知道情報」的表情回到台灣,向報紙等媒體大賣文章,所以才會發生此次的密使問題。
邱:台灣和中國大陸,最大的不同點就是軍隊。在李先生的時代裡,軍隊由黨所屬轉變成國家所有。
李:是的。就在不久之前,黨和國還是一體的,所以有「黨國」的說法,軍隊是「黨國」所有。因為有黨(國民黨)和國(台灣)是不可分的想法,所以士兵們才會有「我會為了黨國努力奮鬥」的表現。因此,才會有人認為國民黨敗選的話,國家就會滅亡。如果說黨國中有軍隊的話,那麼那是屬於「國民黨軍」吧?這和以往共產主義的布爾什維克一模一樣。
蔣宋美齡意圖阻止李登輝撤換郝柏村掌控之軍權
邱:這是一種為了奪取政權的政治體制。
李:沒錯,是一種具革命性的政治制度。約是在三年前,我將國民黨從革命政黨轉變為民眾政黨。但是因循的習慣難以改變,還是無法將黨國的意識完全根絕。在我就任總統之後,就主張軍隊應該歸屬於國家,於是我將黨、國切離開來了。
有趣的是,今年的三月十八日總統選舉日當天,軍隊舉行了宣誓儀式。這是開票後,無論是誰當選總統,軍隊都會根據憲法效忠新總統的宣誓。這在中國的歷史上還是頭一遭呢!
邱:這是如何轉換的呢?軍隊中都有領導者,想必也費了一番苦心吧!
李:大概現在的軍隊八成以上都是本省人吧!幾乎可說是本省人的軍隊。但是卻由外省人的統率者帶領著軍隊。在我就任總統時,參謀總長已在這個職位做了八年,行黨之名,將軍隊私有化。要如何對應這種情形,實在是一大問題。
邱:這個人在一九九○年就任行政院長吧。
李:回溯這一段歷史,其實是這樣的。在一九八九年,為了要讓他(指郝柏村)遠離參謀總長的權力,我決定要任命他為國防部長。當時宋美齡(蔣介石夫人)把我叫去,她說:「現在台灣海峽非常緊張,要撤換參謀總長,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因為她只會說上海話和英語,所以我便要求「請將現在講的事情作成文書」。
邱:後來有沒有寫成文書呢?
李:有,但不是她自己寫,而是叫孔祥熙的女兒寫,到現在這份文件我都還保管在保險箱裡。 至今, 我都還記得她說的「 Please. Please. Listen to me.Please. Please. 」當時我想她都這麼說了,這個人事案就難以進行了。
邱:您請她寫成了文書,但是最後還是派參謀總長為國防部長。
李:拿到了一張紙,但是並沒有依內容實行。因為我想堅守軍隊是國家所有的想法。
堅持閣揆任命權 李郝激烈爭執
邱:必須將軍隊從黨或個人手中切離開來,因為只要不隸屬於國家,就無法實現民主政治。於是最後又將他從國防部長轉派行政院長(一九九○年),完全與軍隊切離了。
李:那是他本人想擔任行政院長。
邱:行政院長相當於日本的總理大臣吧!
李:問題就出在他成為行政院長之後,他要求道:「對於軍隊,我比較熟悉,雖然我現在是行政院長,還是請讓我召開軍事會議。」我的回答是「那是違反憲法的做法,請勿如此」。但是他還是召開軍事會議,試圖繼續掌握軍隊的權力,而我則一旁靜觀其變。但是這種行為被立法院的立法委員披露了出來,變成了一大問題。也是因為如此,他的人望迅速下墜。
正當此時,有下一期立法委員的選舉(一九九二年)。當時的規定是如果沒有新選出的立法委員的同意,行政院長則無法就任。就手續上來說,總統必須重新任命行政院長,再經由立法院通過。然而根據憲法的規定,行政院長辭職時必須要有本人的簽名,即使是被迫下台,也要有本人的簽名方能生效。這真是很奇怪的規定,諸如此類都必須一一修正才行。
總統具有任命權,而同意權在於立法院。如果我不任命他的話,就表示他就到此結束。至於我要任命誰?並沒有立即公布。到最後只剩下沒幾天了,他本人跑來找我。於是我對他說:「人選不是你,我想任命給年輕一點的人。」而最後我也採用了年輕人。
邱:所以他就辭職了嗎?
李:表情相當難看。我還大聲斥喝:「總統具有任命權!」由於聲音太大聲了,連當時在樓上的妻子(曾文惠)都嚇了一跳,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事呢!就是有這麼一番激烈的場面。
邱:也因此在後來的選舉中,他便靠向反對的一方了。
雖然國民黨是一個充滿矛盾的政黨
邱:李先生從副總統到就任總統(一九八八年),當初想都沒想到台灣人會當上中華民國的總統吧!那時我想您可能要面臨很多艱難的挑戰。我還聽說很多人評論道:「可能會淪為傀儡政權吧!」但是你還是一步一腳印地前進,非常辛苦吧。
李:如我剛剛所談到的,僅僅是要將軍隊完全歸於國家就很累人。這十二年來真是一場又一場連續不斷的奮鬥歷程啊!如果問李登輝時代究竟是什麼樣的時代?由我彙整的話,我想可舉出兩點。一個是讓兩岸關係的問題明確化,另外一個即是讓台灣內部民主化。這兩點本身都各有其問題,實在是困難重重呢!
邱:記得以前我曾經對您說過:「希望您不是做國民黨的總統,而是做真正的台灣總統。」您當時也回答我:「我也是這麼認為。」但就結果來看,因為擔負著國民黨的沉重包袱,很可惜地,到最後還是無法脫離國民黨總統的立場。相反地,繼您之後的陳水扁,因力量太單薄了,不得不借用反對黨之力,結果反而成為台灣的總統。這真是很諷刺!
李:我也曾這麼說過:「充滿矛盾的國民黨!但是如果沒有這股力量,台灣便無法民主化。」例如,如果沒有國民大會出席者中四分之三以上的贊成票,便無法修正憲法。這是沒有國民黨之力,便很難達成的任務。如果沒有將國民黨的力量帶到改革面,那麼什麼也做不了的。
在三月二十四日,我辭去國民黨主席時,心中想著三件事。第一是台灣的政治改革時代結束了。所以在五月二十日前,即使我不再是國民黨主席,只要還是總統,就能在當天和平地移交政權,身為國民黨主席,已沒有任何任務了。第二是國民黨這個龐大的政治體,對我來說已不再是必要的了。第三是五月二十日的政權轉移一定要和平地進行。於是我覺得自己應該離開政治舞台,站在超然的立場來思考國家的問題。
以上三個理由並不是後來才附加的,在當時我真是這麼想著。這就是我卸下國民黨主席的心情。而留下來的問題,則是台灣與大陸的問題。例如曾經也有人提議像南北韓首腦會議,談韓國與北韓統一這種不可能的做法,兩種政治體制性格迥異,我覺得這麼說很奇怪。
親自拜託六百多位萬年國代請辭
再提到以前的往事,台灣和大陸之間,一直到蔣介石、蔣經國的時代,內亂持續不斷,所以才會制定了所謂「動員戡亂時期」的臨時條款,將一九四七年頒布的憲法汰換掉。所謂臨時條款,是為了以武力和中國共產黨對決,在全國總動員之下,行以獨裁制。因此如果不修正這種條款,就無法解決大陸問題以及國內民主化的兩大課題。
雖然我在一九八八年就任為第七任總統,而真正開始推展工作則是在就任第八任總統的一九九○年之後。在副總統的時代,其實我已著手準備了。首先我想到的是要召開國是會議。當時也邀請了在野黨人士參與這個會議,但是我卻被指責:「開體制外的會議,決定未來的國政,成何體統!」因此,在蔣經國總統的時代,便先打出體制內的六大改革。這種會議開了一年半左右,雖然也有了堂堂皇皇的結論,最後卻一項也沒執行。看到這種情況,讓我深感體制內是無法成就大事的。於是我再度廣邀在野黨人士、民間人士、學者,召開了體制外的國是會議。
到了九○年,已是國民大會改選的前一年了,心想不導出結論是不行的了。所以這段時期所決議的事項,與往後的各種改革措施息息相關。
邱:可說是鋪路的工作,是一種準備期間吧!
李:是的,是一種準備期間。有趣的是國是會議的舉行方法,是由各地方基層舉行座談會,將表達的意見向上反映的做法。如此一來,基層的各種想法、意見最後都會反映至中央,再由國是會議來決議。
接著,來到了選舉的一九九一年。要廢止「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必須由原本制定這個條款的「國民大會」來決定。但是,這種國民大會是因一九四七年凍結憲法所產生的萬年國會。國大代表的任期雖是六年,但因為無法在大陸舉行改選,所以就在無改選的狀況下,延長任期,成為一種萬年國代。我為了要讓廢止臨時條款的表決,能夠順利在國民大會中通過,親自向六百多名的萬年國代拜託,結果當然是他們必得面臨退休的命運。這種請求,就好像是在拜託他們自掘墳墓一般。
邱:但是一方面,也支付了不少退休金吧!
李:退休金還特別以一八%的利息優遇。而且還對每一個人動之以情地請求、拜託,用盡了所有的方法,要求他們辭去國代。
台灣沒有存在感就沒有希望
邱:當時的國民代表之中,還有很多人年紀太大而走不動的呢!聽說要召開大會時,必得靠擔架之類的才能進場。
李:已經做了將近四十年的國民代表,我就是要求這些人退休的。
邱:國民大會的改組是一大工程吧?
李:是啊,花了很長的時間。首先是廢除臨時條款、廢止萬年國會,接著選出新的國民大會代表和立法委員。我在那個時期,雖然蔣經國總統逝世之後,根據憲法規定我將由副總統就任總統,但也要在第一次國民大會中正式由這六百多位國代同意。他們有恩於我,我卻不得不對他們勸退,真是很艱難的工作啊!
另外,之前的九○年總統選舉,也是問題重重。已經有人提出再也不能提名李登輝作為國民黨的候選人了,於是爭端便由此蔓延開來。
邱:反對者並不是那麼多吧?
李:相當多。其中最反對的是林洋港、蔣緯國,還有陳履安。還有要和誰作為副總統搭檔競選,也是一大問題。
在一九八九年,我要訪問新加坡之際,也出現了反對者。他們強烈地認為總統沒有出國的必要。那時候因為已經不是聯合國會員國了,時局非常艱難。
中國大陸不斷地進出國際間,幾乎已不見台灣的存在感了。於是我認為如果沒有讓人家感覺到台灣的存在,就什麼事也做不了了。有了存在感,才會有希望。我們必須向海外各國宣傳台灣的存在,這就是我的基本主張。實務外交的意義是沒有正式的國交,但還是派出代表;沒有政務可做,但還是可以進行經濟、文化等各種交流。
邱:大抵而言,所謂「特命全權大使」是指梅特涅時期的想法,應該本無必要性吧!
李:在一九九○年,我當選總統連任這一段期間,表面看起來似乎未曾發生過任何事,但是如剛才所提到的,在內部隱藏著許多令人頭痛的問題。
邱:我想在穩定下來之前,應該是很辛苦的一段路,而我也一直關心、注意著。
李:這十二年總算能依照計畫、依照自己的想法,逐一落實了。
台灣與大陸的關係 從無前例可言
邱:如果中國大陸有意願要改善與台灣之間的關係的話,應該和台灣絕對多數的上層人士對談才是。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卻把您視為眼中釘,到現在甚至連您到國外都要加以干涉。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您已經強調反對台灣獨立不下百次了,中國還是認為您是獨立派。所以香港的報紙才寫道:「講一百次還不夠,沒有每天講的話,中共是不會滿意的。」
李:我覺得台灣沒有宣布獨立的必要。因為中華民國雖然在內戰中吃了敗戰,但是還是存在於台灣。我認為只要這個中華民國改變即可,所以我一開始才會說「中華民國在台灣」,而最近則稱之為台灣中華民國。
一九九一年修正憲法時,在大陸事務方面成立了國家統一委員會,頒布「國家統一綱領」。當時考慮到如果中國大陸也民主化的話,可以討論統一問題,所以保留了國家統一條例。但是我越是推進台灣的民主化,中國就越是強調:「李登輝不像話,是僅次於汪兆銘的第二大罪人。」我在一九九一年曾宣言中共政府是有效統治大陸的國家,當然台灣也是一個國家。這麼一來,問題就產生了。美國是以「一個中國」的季辛吉式想法(一九七二年當時的國務卿亨利季辛吉在上海的「聯合聲明」中的發言)在處理事務,也訂定了非常曖昧的對中國政策。慢慢地,「一個中國」就變成了專指中共。但是這種做法與現實完全不合。
去年一九九九年的七月九日,在接受德國公共電台「德國之聲」的訪問中,我回答「台灣和中國是國與國,至少也是特殊的國與國關係」,主要是回應中共主張「台灣是引起叛亂的中國一省」。對於這種說法,我們要強調的是,我們已經正了憲法, 台灣省已不存在了! 在此所謂的「特殊」, 在國際法上稱為「Genesis 」,是「無前例」之意。台灣並不是如南北韓或東西德那樣形成的,所以我才說台灣和大陸的關係是特殊的國與國關係。
台灣絕對不是發起叛亂的一省
現在,台灣是具有新憲法的第二共和國。憲法第四條中明記著:「以向來的領域為領土」。這種說法很曖昧,但是並沒有修正的必要。因為它足以說明現在台灣,有效統治的地區就是領土。接著是改變政府的組織,例如在一九九八年底,廢止了台灣省。所以這是全新的憲法。
很意外地,現在大家都沒有注意到台灣是否具有主權,還有台灣作為一個國家是否成立的問題。就國際法來看,這實在都是問題。如果進行研究,並肯定目前的狀態的話,那麼台灣也沒有必要宣布獨立,而和中國大陸發生戰爭吧!所以我是絕對不會主張獨立的。只要確保向來中華民國的主權及其地位,使之建立在憲法之名上,在體制中改變成新共和國的話,那麼台灣的民主化即可實現。
邱:汪道涵和辜振甫對談之後,下一次輪到十月汪道涵來台灣時,因為您提出了「特殊的國與國關係」,從大陸看來,或許會認為那是您在汪道涵赴台之前想要以某種形式牽制的發言吧!
李:會在七月九日發表「特殊的國與國關係」,其實是有理由的。當初汪道涵是預定在四月來台,但是因為一點動作也沒有,詢問之後對方的回答是:「請延至十月二十日以後再舉行吧。」
根據我收到的確實情報,在十月一日中共的建國五十周年國慶日上,中共將會有大動作。例如宣言「台灣是中國的一個地方政府」,還有在十月底將派遣汪道涵到台灣,進行基於一國兩制為前提的政治談判。如果在國慶日世界各國的焦點齊集之際如此宣布的話,而台灣又保持沉默,那麼事態將會相當嚴重。因此只有修正憲法,或是宣告「特殊的國與國關係」,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創造機會宣揚台灣主權
我看了看自己的行程表,發現並沒有在國際上說話的機會。在七月九日剛好有德國媒體的訪問,心想這應該是個機會。如果再邀請美國的《新聞周刊》、或是華盛頓郵報,效果應該更好。所以我也創造了這樣的機會,可以說順勢利用機會。在這次的訪談中,我說明了「不管是就歷史的角度來看,或是就法律的角度來看,台灣絕對不是發起叛亂的一省」,最後我總結說道:「兩岸關係是國與國的關係,或可說是特殊的國與國關係,這是必須加以釐清的。」
其實,這個問題只是尚未搬到國際法庭,實際上這已經是研究完成的課題。只是在國內,能了解的人太少了,頂多只有十幾位知名的國際法學者而已。
台灣沒有必要宣布獨立,特別是所謂的中華民國,很明顯的它不是代表中國大陸的一個政府。因為這是在退出聯合國之際,即已決定之事。但是我們依然保有主權,只不過台灣自己不曾明確地宣布具有主權,這是一個大問題。
然而中共從來也沒有踏進台灣一步。從主權的定義之一「是否統治著該地區」的角度來看,既未在台徵收稅金,應該不是「統治」。有關於這一點,在一九九八年,辜振甫訪問北京和上海時,也要求以對等的形式相待,如座位桌椅的安排等,一切都有既定的腳本,話題也是鎖定台灣的民主化方面。
於是他提出了波茨坦宣言和開羅宣言,也就是說日本接受了這兩個宣言,在舊金山條約中已放棄了台灣,但對於要歸還給誰並未言明。對此,台灣人解釋為台灣的歸屬不明確。然而,國民政府是接受聯合國軍隊的指定,授命管理台灣。所以說台灣是國民軍的領土,其一大條件是必須是占領著台灣。只要是占領了,中華民國的主權就能成立。這樣說對不對?我也找一些空暇研讀了國際法,當初有一些想法,雖然沒有整理出來,但這五、六年來,我也聘請了多位學者,和他們一起學習。
從這種見解來說,現在的中共也是不具有南海的主權。因為要主張主權,必須要占領、且有效統治才行。因此主張尖閣列島是中國所有,也是很奇怪的說法。提出這樣的主張,並沒有法律根據呀!
對新總統的期許
邱:對於七月九日的發言,您是否也大致預想到了國內外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李:有的。日本有一部分的人反對,但多數還是同意,只是表示「時機好像不太對」。我也反問了「那麼,請問何時才是最好的時機?」這種時機根本不存在,實行了的時間就是最好的時機。
還有美國也會反對。因為他們正被要求大幅修正現在的政策。
至於國內的反應,約有百分之七十八的人贊成,我想這是當然的結果。長久以來,在外來政權之下擁有既得利益的人都會反對吧。因此,我會說:「你是哪裡人?是中華民國的人民吧!」
邱:我曾經在陳水扁競選台北市長落選後,對他說「下次的總統選舉請不要出來競選」。這是在宋楚瑜尚未脫離國民黨,登記參選之前的事了。我對他說:「你比較適合當二○○四年的總統」、「我沒有直接問李登輝對你的觀感,但是依我看來,他對你的印象不錯。如果將來你有意做總統的話,因為你與美國的關係太薄弱了,不妨像金大中赴哈佛求學,在美國學習一樣,或許到華盛頓一陣子看看。如果沒有這樣,馬上就任總統的話,會產生一些勉強之處吧。」
我覺得他提早了四年就任總統。當選後,我心想大家和他的蜜月期還會持續一陣子吧!但是現實終究是越來越嚴苛,所以我也深切感受到,今後他將要面臨許多艱難。您以前任總統的立場來看,對他有什麼期許嗎?
李:現在,陳先生才就任不久,在這個階段我並不想對其各種表現做任何的評價、批判。陳先生只有過立法委員與台北市長的經驗,所以在經驗上稍嫌不足。我也曾擔任過台北市長,深切了解當市長和當總統是完全不同的。雖然負荷沉重,但是他還很年輕,所以我才說請大家慢慢來判斷、評價。
新政府應密切注意資金流動情形
現在,對於他也出現了各種不同的評價,最常被批評的是對大陸的態度太軟弱。但是他的經驗只有那麼多,要求他具有適切的自主性,尚嫌太早。我認為基本上,經驗是非常重要的。現在的台灣政局,我覺得在今年十月、十一月左右下判斷最為正確,現在還太早了。
另外,如您所說的他和人之間的關係不深,所以要信賴誰呢?要請誰擔任顧問呢?都還不太清楚。所以他也到處邀請人到身邊來,但是他們對政治並不是很了解。
我和他進行了政權的移交,說老實話,在實質面我也幫了他不少忙,之後,就看他的表現了。他應該有屬於他自己的作風,或許會做得比我好也說不定。這是我的看法。
例如,一般民眾看到最近股市滑跌,好像也大聲疾呼,意見紛多。也有人對我說:「在你當政時,都能斷然採取對應政策,而他究竟在做什麼呀?」而我的回答是:「不!不!請慢慢來,不要那麼慌張急切。」
邱:民進黨過去是批評的在野政黨,或許懷有理想,但是只有理論,沒有實務經驗,大部分的人也沒有賺大錢致富的經驗,所以不了解經濟,這種人聚集在一起,錢就會溜走。日本的話,日本的個人金融資產達一千三百兆日幣,不是那麼容易就會跑到別的地方。但是台灣的錢,流動性非常高。這種錢不知道一下子就會跑到哪裡去呢?如果大幅流動時,現實上就會發生如股市交易額減少為三分之一的情形。對這種事情的反應,如果稍有遲緩,會對台灣本身帶來相當大的影響。
李:現在,在台灣資金的流動情形如何尚不能斷言。因為台灣目前面臨著三大問題,第一是高速鐵路的建設;第二是電信公司,目前台灣有三家民營電信公司(指固網),僅僅這三家就集資了三千億元以上的金額;第三是中華電信的民營化釋股問題。僅是這三方面,或許就已達一兆元以上,相當龐大的資金偏重在這三方面,所以今年面對這種偏重的現象,實在有必要調查一下資金流動的狀態。
對待台灣沒有必要強調 Nationalism 在台灣資金的融資形態以股票居多,超過五五%;銀行的信用融資只占四○%而已,剛好是一種相反的狀態。
我在卸任之前,曾成立了五千億元的國家安定基金。成立的理由是短期資金的出入過於激烈,如果影響到股市,事態會很嚴重。而現在之所以沒有安全感,是因為財政部、中央銀行、經濟部的腳步不一致之故吧!
邱:金錢從四面八方匯集湧來,才是理想的狀態。現在的新政府如果沒有這種體認,就會有經濟混亂的危險。
李:我也呼籲了趕快檢視資金流動的問題,我已表示了不再關心政治了,但這一點真的很重要。
邱:話說您預定什麼時候赴日訪問呢?您曾經表示想參加十月在松本市舉行的日台民間文化交流活動。
李:最好不要過於喧嚷才好。即使決定了要去日本,也希望不要讓此行流於廟會慶典般的喧譁吵鬧。
現在,對台灣有興趣的日本人越來越多了。其中一部分的人似乎對 Identity 和Nationalism 方面的問題很感興趣。 Nationalism,這個詞彙相當難,是民族主義呢?還是國家主義?抑或有其他不同的說法?並不是很明確。對於台灣應該沒有必要去強調 Nationalism 吧!首先,應該對台灣有 Identity。
Identity 的中文是「認同」,這是個很有趣的字眼,和 Nationalism 又有所不同。所以不要那麼硬邦邦地一定要分出個黑白。現在台灣的傳統,是基於Identity 的主體性認同。如果說是 Nationalism 的話,我覺得就會陷入大陸的民族主義。
邱:即使是認為自己是中國人的台灣人,當每天都被問及「你是中國人嗎?」想必也會受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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