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牽阮的手」重拾歷史與生命貼合的記憶

邱淑貞撰《台北東門教會週報》2011年12月11日 邱牧師專欄

看完「牽阮的手」這部片子後，心情是感動中帶著沉重的遺憾。看見片名時，還以為內容大概就是在說一對身分背景、 年齡差異大的夫妻如何突破種種難處，攜手相處一輩子的愛情故事。所以老實說，起初我對於這部片子本身其實並沒有太大的期待，但得知這部片的導演是拍出「無米樂」的莊益增、嚴蘭權夫妻檔之後，鑒於他們拍的片子一貫有著相當豐富的人文內涵與細膩記錄台灣草根生命力的功力，於是心中也殷殷期盼了起來，待得了空便 和教會姊妹約了時間一起到戲院觀影去。

片子以未成年的女學生田孟淑(田媽媽)，與怪咖醫生田昭明(田爸爸)的愛情故事為經、逐漸被大眾遺忘的民主運動為緯，勾勒出台灣「光復」六十年來不同政治 運動的歷史輪廓，包括國民政府從中國敗北遷臺、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公論報事件、清鄉運動、台美斷交、美麗島事件；解嚴後的林義雄先生滅門血案、鄭南榕 自焚事件...，看著看著，心裡也越來越擔心，拍攝這樣一部「台獨色彩」濃厚的記錄片會遭遇到多大的阻力與反彈呢？也難怪委託兩位導演拍攝紀錄片的公視會 鑑於政治立場而強力要求兩位導演將這些「敏感片段」剪掉，而莊嚴兩位導演為了忠於史實，寧願與公視解約，拿屏東老家的農地抵押，背負三百多萬台幣的債務 也不願意漠視這些史實。這也讓我思考，這兩位五年前以「無米樂」記錄片造成轟動的導演為什麼會如此執著於這個題材；又為什麼執意要說這個故事呢？是啦，田醫生與田媽媽的愛情故事確實有其精彩傳奇之處；相差十六歲、農村出身和庄長家世背景的懸殊差距、同姓的禁忌，到最後兩人逃家私奔終於結為連理！但是在六十 年前看來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在現今王子英俊、公主美麗當道的偶像劇模式看來，卻又是過於矜持的「懷古風情」了，然而田爸、田媽的故事不是只停留在不被祝福的兩人修成了正果，相反的兩人世界在婚後卻因為涉入第一線的台灣民主化過程而顯得更加驚駭波瀾。

橫跨了六十年的時光，很令人驚喜的是故事觀來卻不令人覺的冗長瑣碎，而曾經刻意被掩飾的血淚歷史，在這部紀錄片中更是不見渲染悲情的控訴手法，但是在新聞 文獻、歷史照片、手寫筆稿及鮮見的動畫製作中，卻讓觀影者避開歌功頌德的定位而進入生命與歷史聯結的感動之中。像影片中的「蔣公逝世」事件，黑白影片中旁白強調著世界偉人仙逝以至「天地同悲」的運鏡畫面，在民智已開的現在看來竟是如此的荒謬與愚民化。而1979年發生的美麗島事件也給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台灣高壓政治氛圍初體驗。猶記得看著電視轉播中的「壞人們」竟然暴力攻擊「人民保姆」的警察，幼小的我對爸媽發表言論：「希望這些壞人都被抓起來槍斃」。沒想到這番「正義之言」竟然不被稱讚還反而被爸媽制止，他們說「小孩子知道什麼，別亂說！」、又說「不要管政治」...，好笑的是剛進小學沒多久的孩子哪裡知道什麼叫「政治」？但卻第一次知道，原來爸媽的教導是會和學校老師灌輸的想法大相逕異的。而這個痛苦的拉鋸在年紀漸長之後更見激烈，每每和父母說起自以為是的政治見解；例如「台獨等於台毒」、或轉達學校老師示意跟爸媽說選舉時要投給國民黨提名的縣議員之類的，總要被父母一陣臭罵，心裡更是不服父母怎麼可以如此貶低這個親民愛國的好黨呢？直至有一天被學校的教官約見，大力遊說加入國民黨有多麼好的利益與好處、不加入的話前途就會多麼的辛苦... 云云，才驚覺這個小時候一直很推崇的政黨竟然充滿了銅臭味與威權恫嚇！我開始正視之前父母在非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提的「二二八」、我想知道為什麼這一群有著高學歷的「八寇」要放棄大好前程搞甚麼叛亂？我更想知道什麼人竟然可以在無冤無仇的情況下對善良的老婦、稚幼的小兒痛下殺手；對老婦人是十三刀往咽喉處、 殘弱身軀無情砍刺、而對兩個雙胞胎姊妹卻是一刀刺向心臟後再使勁往下拉的兇殘、泯滅人性！這些曾經的掙扎心理活動之痕跡藉著這部紀錄片再次活絡起來，但沒有批判、沒有任何評價，嚴莊兩位導演用豐富的史料和人物對照的方法讓田爸、田媽攜手一生的故事烘托出整個風起雲湧的民主運動進程，讓人流淚卻又震懾不已。影片中讓我開始鼻酸的一幕是田媽在結婚週年時特意打扮來到田爸病榻前，柔柔的拍撫著沉睡的田爸、細細的呼喊著：「哈尼(honey)」，然後伴隨著跳脫時空歷史的場景；回到田爸田媽一同走上街頭、一起面對衝撞戒嚴與高壓統治的恐怖流血經歷，到最後孱弱的田爸痛苦的被濃痰嗆住喉管，田媽媽挪動著笨重不便的身軀、親力拍痰哭著說捨不得田爸無法在死得其時之際死去，她說：以前我可以為田爸帶來快樂，但現在身為他的妻子，卻不能為靈魂受苦的田爸帶來絲毫的安慰；他會不會恨我強行將他的軀體留住？

影片的記錄停止於2010年田爸去世的時空之中，我哭紅了眼想著上一代的哲人已然漸漸凋零，連片中去探望田爸爸，身體頗為健朗的台獨主席黃昭堂也突然在 11月下旬離世了。這兩人畢生推動台灣獨立建國，同樣壯志未酬身先死，很不捨也很心酸，同時心中重新立志，期待自己能接續這個漫長艱辛的使命，就算是需要 「愚公移山」般的精神，甘願！